仍然等待著東風吹送下暮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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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
江南一夜的春雨烏桕千萬樹
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2022年8月寫〈踏過櫻花〉,抄蘇曼殊〈本事詩〉,至“踏過櫻花第幾橋”時,想起吳興華〈絕句〉。蘇詩橫跨中日兩地,吳詩專注秦淮河畔,潮起潮落,尋尋覓覓。“第幾座長橋”或“第幾橋”,都是白茫茫一片,心事藏在江南水鄉煙波裡。
〈絕句〉一詩化自明朝林章〈渡江詞〉:“不待東風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橈,不知今夜秦淮水,送到揚州第幾橋。”吳興華祖籍杭州,林章出生福建福清,都不長命,吳興華享年45,林章少一年,同樣才華橫溢,同樣因政治動亂死於非命,林章亡於監獄,吳興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期間就被紅衛兵活活整死。
除了橈意思指小舟,〈渡江詞〉中都是常用字。內容說有旅人乘舟離開揚州,不願借風向之便,只想放慢速度,依依不捨心情溢於言表。渡江十里,停船九次。最後兩句顯示華麗處,我們恍然大悟。東風自東向西,和旅人方向一致,秦淮水由西向東,流向相反。旅客頻頻回頭,揚州漸離漸遠,忍不住自問,潮水既往揚州流去,最後停在第幾橋呢?江水滔滔,似能說話。揚州留有思念的人,可借流水傳達情意。
離別情懷可寫,尋人苦楚一樣能夠著筆。有東風有潮水,依舊走走停停,吳興華用現代人熟悉的文字將情景重新交融。他想起陸游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心情夾雜更多期待和傷感。雨後朦朧,河水漲溢,烏桕兩岸,千樹萬樹,人影不見,輕嘆一句:“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柳偉平著有《吳興華新詩註釋解析》,第一首分析的就是〈絕句〉。除了尋人可能性,柳偉平認為解釋成等人也未嘗不可。一位痴情女子苦盼心上人,望穿春水,希望“東風吹送下暮潮”,船隻加速。“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可惜來者都是陌生人,期待的面孔沒有出現。只知他住江水另一頭,卻不知第幾座長橋。詩乍然而止,沒有結束的是愁緒。時間在動,流水在動,長橋不只襯托景色的靜謐,還有情感的深邃和悽清。
重讀〈絕句〉找回慢讀的喜悅
馮睎乾在〈吳興華:A Space Odyssey〉說林章兩個“不待”,轉化成吳興華“仍然等待著”,手法細膩:“合共五音節的兩拍,大大拖慢了節奏,卻恰當地呼應‘等待’的意思。”只有細心,才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觀察。我中學時讀鄭愁予〈錯誤〉,參考璧華《中國現代抒情詩100首》。他說“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15字沒有停頓,“一口氣讀下來,把音響延長”,再和前面一句“我打江南走過”對比,如此領會到“時間一天天過去,蓮花開而復落,在慢悠悠的時間裡等歸人的花容已因時間而謝落。”文字的推敲,標點符號的拿捏,可在視覺、聽覺、感覺上產生效果。如今我重讀〈絕句〉,竟找回慢讀的喜悅。
是的,抄這首詩,懷舊成分居多。“語言表現到此時皆窮竭無靈,未必在眾心當中她明白我心。回顧茫茫的一生清宵忽落淚,焉知別人對我無同樣的深情。”吳興華留下多首絕句,這是我喜愛的另一首。中學時從黃榮華老師處借來《林以亮詩話》。書中引吳興華詩,我抄幾首在自制書籤上。念大學時念念不忘此書,書店老闆說只進貨幾本,賣完了,同住八打靈第六區鴻雁樓的同學林添拱藏有一本,我借來影印第一章〈新詩的形式〉。《林以亮詩話》序文由夏志清執筆,文章後來收集在其《人的文學》中,《人的文學》我倒買到。
1976年夏志清誤以為錢鍾書過世,寫〈追念錢鍾書先生〉,這篇文章也收錄在《人的文學》中。夏志清完全同意林以亮所說“陳寅恪丶錢鍾書丶吳興華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後逝世,從此後繼無人,錢丶吳二人如在美國,成就豈可限量?”我念大學時,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是必讀參考書,經夏志清一點而紅的小說作者包括張愛玲和錢鍾書,他是現代文學批評權威,如此重視吳興華,我們這些後輩豈敢忽略?
外加一小事,這篇小文章部分資料參考柳偉平《吳興華新詩註釋解析》,在淘寶看到《吳興華詩藝研究》,以為是作者另一研究心得,郵購後發現除了書名和出版社不同,內容完全一樣。這種經驗從前也有,還好《吳興華新詩註釋解析》值得一讀。多餘一本送給朋友,沒有浪費。朋友讀後說吳興華詩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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