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你跟老爸一起進芭。”母親在飯桌前說道。
週日清早,父親仍然到傢俬廠打半天工。午飯過後,父親坐在休閒塑膠藤椅上,兩隻胳膊搭在折起的雙腳膝蓋,一隻手在太陽穴不住地撓,指間與透著白光的短髮摩擦出悉悉窣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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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看看而已,沒做什麼。”父親彷彿洞悉了我內心的掙扎,隨即補上了這句話。
以往進油棕芭有一套特定的服裝——一件薄薄的青色長袖衣服,上面印有塑料材質的數字圖案,許是什麼粗製濫造的球隊衣服,簡陋得只有一片布的重量和薄度,配上一條特大號長褲,褲管大得可以鑽進一隻小野貓。距離上回隨父親進油棕芭已經有幾年,如今那套服裝已不知去向。早已整裝待發的父親見我站在衣櫥前磨蹭良久,又折回他的房間,拿出一條摺疊整齊的黑色長褲。褲子上印著很深的摺痕,雖沒有一處破爛卻帶著濃濃的年代感。
父親將長褲遞給我,“穿我的吧。”
“還很新勒。”我推拒。
他擺擺手說,“拿去穿。”我不再爭拗,把長褲疊好放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徑直到自己的衣櫃裡翻了翻,從最底層抽出了一件褐色長褲,那是高中畢業之後打假期工穿的。換好衣服,我向母親要了一支空的100號瓶子以取代平日使用的玻璃瓶。透著光裝著水的玻璃瓶固然姿態優雅,但在這種粗糙的勞作中卻顯得嬌滴滴的不堪一擊。
往瓶子灌水時,母親走到我身旁,啟齒前還不忘鬼鬼祟祟地往飯桌的方向望了望,見父親正忙著準備其他用具,才又回過頭來對我說道:“喏,這段芭就是你老爸花了很多錢鋪石子路的那個。”她的表情神似高中女孩在和閨蜜八卦班上一位女孩擇偶的眼光,嘴角微微地耷拉下來,還撅起了下唇。母親曾為了這件事和父親吵過若干回,後來演變成在父親面前叨絮,念父親把油棕芭看得比家裡的幾張嘴巴還重要,寧願自己的妻兒隨便解決三餐,也願意花大筆錢只為鋪路。這段話於旁人聽來像是母親在埋怨自己的丈夫只顧著二房卻忽略了大房。
一切準備就緒,就差一雙合適的鞋子。鞋櫃裡盡是些Nike球鞋或精美包鞋,父親便把他新買的塑料拖鞋讓給了我,自己則穿上一雙前端有著縱橫交錯的塑料織網草草包裹腳趾頭,後半部類似拖鞋的設計使後腳跟裸露的鞋子,褪色的織網縫隙還隱約能看見父親那粗糙的覆滿硬皮的腳趾。“這芭之前我已經進去打過藥水,比較少雜草。”父親馬上撫慰了我臉上剎那閃現的一絲憂慮。母親也從她的摩托車上取下暗青色的外套,“下午太陽很曬,穿這個去。”此刻的我全身上下都是符合油棕芭的配備,除了褲袋裡頭兩個格格不入的高檔產品:蘋果手機和從淘寶網購的精美錢包。
前往油棕芭的路上,父親像教小時候的我認識周遭的事物那樣,指著路牌介紹沿途的小甘榜,偶爾穿插一些自己的童年史。風從前方呼嘯而過,氣流爭先恐後地竄進頭盔與擋風玻璃狹促的縫隙,往我的耳膜狠狠地撞上去,徒留呼隆隆的聒噪。於是每回我面向一旁呼嘯而過在往後倒帶的風景,用眼角餘光捕捉到父親掀起頭盔的擋風玻璃準備說話的時候,我便會側著頭朝父親靠攏,奮力捕捉被狂風分割肢解的碎言片語,然後在腦子裡迅速組裝拼湊。兩代人之間的歷史、見聞、感受的傳遞,就此竭力進行。
不知不覺,住宅區、小甘榜以及夾雜其中的人煙悄然隱沒在後方,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柏油路和兩旁像用電腦生成動畫技術粗略複製的一大片油棕樹。父親舉起左手,在空中的水平方向劃出一個四分之一圓弧,“左邊這些都是我們這些小園主的芭,”然後他的頭偏向右邊,一個醒目的標誌孤零零地豎立在右邊分岔路的一角,上面標著“IOI”的字樣,“看到那個標誌嗎,那邊全部都是大園主的芭。”一條雙向柏油路就這樣隔開兩股油棕園主的勢力,延伸到遙不可及的遠方。我倏然意識到右手邊明顯長得比較魁偉的油棕樹在俯首凝視著左手邊略顯矮小的油棕樹,好似大巫見小巫般互相對望;毒烈的陽光將右方油棕樹的身影打在左方邊上,兩方在隱形的拔河繩兩端互相制衡,勉強達至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未幾,父親開始放緩車速,拐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分支路。輪胎底下不再是光鮮平坦的柏油路段,摩托車在顛簸的石子路上緩緩前行,大小不一的石子和輪胎相互摩擦碰撞,發出毫無節奏時而沉悶時而高亢的沙沙聲。父親熟練而沉穩地掌控摩托車頭,避開路上窟窿、爛泥、積水還有一些殘敗的油棕葉柄。“要看好來這些葉子,上面有刺,輪過去會tayar pancit的。”隨後,摩托車駛上了那條所謂的“二房”路。“喏,這條就是新鋪的那條路。”我這才回過神來,“這就是新鋪的啊?很普通這樣的?”“這種算便宜的了,還有更加貴的,”父親慌忙指向遠處,補上一句,“還沒有鋪完的,鋪到那邊。”
摩托車一路前進,父親也一路解說進芭的路線。即使父親在前方領路,我仍暈頭轉向,不知東西南北,彷彿誤入鏡子迷宮。油棕樹在鏡子的無限反射之下生成無數個虛無縹緲的鏡像,四面八方都是一樣的景緻。我並沒有回應父親積極的解說,只是竭盡全力地在可憐的腦袋上硬生生刻印下這些路線,然而徒勞無功。父親之所以識路,皆因他從小就跟隨婆婆頻繁進出油棕芭,然而年輕一代的我們卻亮著“讀書”和“追求自己理想”的令牌,進芭的次數屈指可數。如今,我能夠任性地走自己想走的路,全是因為父親鋪好了路。
風呼嘯著迎面而來,鼻子裡陡然竄進一股濃烈的雞糞味,不遠處的拐角出現了兩個大雞籠。四根木樁矗立在籠子的四角,將雞籠架在半空中,放眼望去像是兩間裝滿雞隻的高腳屋,唯獨屋子的四面牆是由縱橫交織的細鐵條所築成。摩托車駛過雞籠旁的石子小路時,雞隻爭先恐後地從籠子空隙鑽出頭來,聒噪不休地議論。雞啼聲逐漸隱退直到完全消弭,我想起讀高二那年,全家人來到同一個地方,那時候狹促的籠子裡也擠滿了很多雞。
那年的某個傍晚,父親在車房忙著把破磚殘瓦和大小不一的碎石塊搬上福特Ranger的車尾,把空間填得滿滿的。一家六口連晚飯也沒有吃,就這樣進了油棕芭。“只是鋪一小段路而已,很快的,七點多之前就可以搞定。”父親如是說。抵達油棕芭的時候,夕陽已經轉成暗黃色,打在雲彩上呈現出模糊的濁黃色邊線。父親簡略地講解鋪石頭的方法,隨即把福特Ranger的貨斗門打開。頃刻間碎石磚連同夾雜其中的沙子像小型瀑布一樣傾瀉而下,瞬間瀰漫起霧濛濛的粉塵。我閃避不及,沙子便趁虛而入,匯進腳趾間、腳板與拖鞋間的縫隙。之後他回到駕駛座位,再次啟動引擎,緩緩地前行了一小段距離,又熄火停下。石塊隨著慣性在車子駛向前方的時候,像輕微的山體滑坡,沿著行駛軌跡粗糙地鋪了一石子的路。
母親和我尾隨車子,用畚箕、小鏟子、鋤頭,甚至是手,將翻滾出去而偏離路段的碎石磚全部集中到路中央。偶爾還得像疊俄羅斯方塊那樣儘可能避免凹洞,以免日後發展成大坑。然後我們在上面奔跳、跺跺腳頓頓足,讓石子路變得更結實緊密。父親打算原路返回家的時候,用車輪再碾一碾石子路,讓其變得更加嚴實平穩。
然而,在我們正要離開油棕芭的時候,車子引擎卻失靈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啟動。此時,地平線如一條切線在渾圓的太陽頂端平切而過,太陽早已經消失無蹤,只留下羸弱的光勉強點亮天空。雲彩也與相同顏色的蒼穹混淆,天空頓時變得很高,我們在這廣袤的油棕芭顯得很是渺小。父親拼命地扭轉鑰匙,卻只聽見車子像累垮的馬拖起長長的哀嚎,渾身哆嗦戰慄。父母面面相覷,心裡嘀咕著怕是要在油棕芭裡過夜了。我當時竟有一絲興奮感從心底竄上來,想著在芭裡過夜會是怎樣的體驗。
餘暉殘光已經完全隱退到地平線下方,四周也渲染了冷冷的藍色,和油棕樹的暗綠色融合在一塊。車廂裡的昏黃小燈頓時成了整座油棕芭唯一的光源,捨命綻放殘弱的光輝。黑夜中的油棕芭面目模糊,石子小路一時間變成了迷宮中的小道。周遭此起彼落地響起了許多沒聽過的蟲鳴聲,在樹的間隙縈繞盪漾,或幻或實、忽遠忽近。沒有光害的天空中,點點繁星變得很突出,連星光一閃一閃的微弱變化也可以很容易察覺出來,許是造物者饒有雅性的時候,用拇指拂過蘸有白色水彩的筆刷,讓白色星點隨機地灑上穹宇。我們的神經卻沒有因此而鬆懈下來,也沒有一絲倦意——附近高矮不一的草叢不時傳出窸窣聲,足以讓我們的耳根僵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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