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揖馬鞭於熙來攘往的路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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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戶千門垂楊下我佇足沉疑
一夜的西風長安為落葉之國
不得不珍惜多年無塵的素衣
吳興華有多首詩以〈絕句〉為題目,都耐讀。這一首〈絕句〉,同樣讓人喜歡。寫此詩時吳興華20歲,中西兼攻,愛讀書愛思考,創作手法得益於現代主義,卻又根植傳統,古典意象在其手中收放自如。
第一句化自李白〈相逢行〉最後四句:“相逢紅塵內,高揖黃金鞭。萬戶垂楊裡,君家阿那邊。”在喧鬧市井中偶遇朋友,挽著馬鞭相互作揖問好。高樓垂楊在前,李白告別時問朋友哪一處是他家宅院。
吳興華則默然不語。他在萬戶千門垂楊下,駐足沉思,想起賈島“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眼下一樣是落葉繽紛。西風瑟瑟,自憐情緒油然而生。陸機有詩句“素衣雖成緇,不為京路塵”,京洛都城大道,風塵滾滾,白衣成黑。士子戰戰兢兢,奔走於京城。在追逐功名利祿過程中大部分變質,初心消逝無蹤。吳興華聊以自慰,始終潔身自愛,在汙泥中兀自不染,但深入一想,似乎也一無所成,徒然蹉跎歲月,懷才不遇,彷徨岐路。以詩抒發心情,他和古代不少詩人的心情是相通的。
冠病疫情期間我在淘寶買一共5冊,2017年出版的《吳興華全集》,有些喜悅,盼望久矣。吳興華遺孀謝蔚英在序文中說1983年她到美國,葉維廉及梁秉鈞見她,二人愛讀吳詩,說其詩糅合中外文史典故:“那是一種新的風格,是超前的。”
吳興華出生於1921年,好時代不屬於他。在燕京大學西語系讀書時父母相繼病故,還好來得及完成學業。1941年以優異成績畢業,留校任教。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學校內遷,他需撫養4個未成年弟妹而選擇不走,做點小工,收入有限,兩個妹妹因病無法及時送醫而去世,吳興華也染上肺結核。二戰結束後燕大覆校,他復職。本可拿獎學金到美國深造,因病未能成行,沒有碩博學位無阻其升級,26歲時他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
兩個女兒繼承了文學天賦
《全集》中除謝蔚英序文以及女兒吳同懷念父親文章,還附錄宋淇兒子宋以朗的〈宋淇與吳興華〉以及馮睎乾的〈吳興華:A Space Odyssey〉。吳興華的苦學精神和學養在這些人筆中都有觸及。不管多麼困難,吳興華永遠勤奮,念大學期間,他和宋淇(林以亮)“玩命念英國文學,恨不得要賽過英國人”。1942年宋淇致函吳興華,討論宋人梅花詩。吳身處淪陷區,無書可檢,卻對唐宋明清梅花詩如數家珍,並分出高下優劣,過目不忘的記性讓宋淇由衷佩服,宋淇說吳興華“積學之深和悟性之高”,同代人少見。
謝蔚英在香港長大,有家人有朋友,1952年畢業後本想回港工作,但是吳興華堅持留在國內,不料前路崎嶇如此。1952年燕大解體,院校改組,雖然工作受到政治運動干擾,吳興華抽出時間撰寫多篇論文,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也在這段時間翻譯完成。1957年禍從天降,由於不同意蘇聯專家教學方法,被劃成右派分子,不僅被撤職降級,還剝奪教書、寫作權利。
他積極看待,默默幫助同事編校《英語常用詞用法詞典》,又自學拉丁及希臘文。1962年右派帽子摘除,好景不長,文革旋即爆發,大字報貼滿家門,他成為“大右派”、“反革命”分子。1966年8月2日,謝蔚英和女兒記得一清二楚,他被紅衛兵叫去拔草。身體虛弱,一會就支撐不住,向紅衛兵討水,紅衛兵不給,一會再討水,紅衛兵拿陰溝裡的水給他灌下。沒有多久,昏迷倒地,卻被拳打腳踢。“就這樣,我的父親,才華卓絕、學貫中西的天才詩人、學者、翻譯家,含冤離開了人世,年僅44歲。”吳同說。
上個世紀五丶六十年代,吳興華詩文以“梁文星”筆名刊載香港《人人文學》及臺灣《文學雜誌》,宋淇功不可沒。馮睎乾說他一直疑惑:“一個陌生名字,只寄生在他人嘴邊,就能夠比得上名滿天下的陳寅恪丶錢鍾書?”2005年他寫信給宋以朗,家裡信件塞滿抽屜,宋以朗印象中沒有二人通信記錄。兩年以後,宋以朗整理張愛玲信件,意外發現一大疊錢鍾書丶傅雷及吳興華等給他父親的書信。
《全集》內容因此更加豐富。我讀吳興華詩,其人其事總在腦中跳躍。謝蔚英在序文中說吳興華正直忠誠,她行將就木,想起二人甘苦14年,以及各種磨難,她無怨無悔。“值得欣慰的是兩個女兒都喜好文學,繼承了她們父親的文學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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