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猪岛(注),离开丰盛港码头船行约20分钟后一处僻静的海岛。
远看,海岛沙滩洁白,碧绿海水灵动透彻,似一只眼神深邃的蓝眼大白猫趴伏于海平线,反复见证着无数季风如去如来,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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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边缘一尊尊巨身木麻黄正马步站桩,誓以十八罗汉护持人间正法之气势阻挠狂邪恶风侵袭。
人间还有希望,大约便是这灵猫与罗汉一文一武的持续功德了。
一下船,我的首要任务是放生因疫情隔离而快垂死的囚鸟。囚鸟下地,雀跃地吸了一口海风,往前自由奔跳。跳,跳,跳,低头看,尽是木麻黄抖落的球果,仿佛一场战役后,大把大把小狼牙棒槌遗留现场,堆积道沿,碾毁足下,或轮回再生成另一株小小木麻黄……归属何处,端看坠落撞击砂土所受之疼痛激起了多少烦恼。
忽然,一股腥臊入鼻,背脊顿生寒凉。闭眼,竟有大群短腿毛物自心房暗门侧身窜出,哐哐哐哐声旋绕于耳。
这不是一般声响。多年前遭集体扑杀的野猪,正疯狂奔逃而过。
为了在岛上大量种植椰子,军人受令到处设下夺命陷阱——灭绝野猪。枪弹烟硝间,壮烈抵抗的全数倒地,余下三三两两家眷,藏匿于失修残破之弃屋,从板缝裂隙间露出惊恐无辜的黑眼瞳,呼哧呼哧喘气。
林间,一只杂色小野猪负伤徘徊不前,不时舔着地上父母兄弟沾满血块污泥的毛发,喉间发出滚烫哀嚎。
想起宫崎骏动画《魔法公主》。故事中的野猪因巨大怨恨而被邪灵附身,露出獠牙,射出凶煞眼神癫狂飙撞。遇袭者,皆被邪气瞬间吞没,或遭诅咒,留下有毒印记奔赴死亡。
海岛野猪们拒绝邪灵诱惑。但,血液里饱含先祖渡海落地的勇猛韧性,不甘被抹除、被污名。
历史要记住。记住是为了回望,回望才不至成为永劫不复的受害者。
野猪憨憨而有灵,以冷静姿态成群悬挂于椰树顶端,哼着鼻子鄙睨脚下晦暗人心。偶尔伺机抛落一两颗头颅状老椰,借重力加速度,泄愤!
海岛是祖灵守护地,四处绽放着一种大戟科大戟属植物,唤作猩猩草。草枝条顶端裸露的一圈圈猩红叶片,像极圣诞红,却是野猪们暗暗刻下的印记,印记海岛阴暗的残酷与杀戮。
椰林之春秋大梦几年后悄悄退场。失业的岛民开始外移,大猪岛自立自强,成了旅游岛。
度假屋主人此刻正坐在长桌高脚椅上,展开双臂欢迎游客到来。他肤色沉着黝黑,像个随性不拘的讨海人却不撒渔网,反而手举一杯冰镇果汁,笑着敬游客。一头卷长灰发束在脑后扎成了瘦小马尾,调子低低的。
我叫珊瑚男。他自我介绍。
珊瑚男为大家推荐活动,浮潜踏浪散步骑车环岛无一不可,但海岛的身世啊,他轻描带过,仅慎重提醒:千万别独自徒步进入丛林山野探险,也别站在椰树底下,免得被常年无人摘采的老椰重锤砸伤。
珊瑚男饱经风霜的老皱纹吞夹了另一半的话语,海盐里浸着。
伤痛的密度比海盐大,需深入海底冒险探索,但来这里的可是观光游客,大多只想脑袋放空,享受眼前海浴、阳光与沙滩排球。
我收回视线,低头,眼角却扫过度假屋外立着的一方地图看板。趋前细看,图说不加掩饰,清清楚楚将大岛写作Pulau Babi Besar。特意的吗?它就这么默默保留了原始主人之名份,与不远处清真寺洪亮的祈祷声日日同在。
带房客下榻原木屋后,珊瑚男大步走远。
一栋美丽的原木屋啊。我曾在脸书旅游网见过它,它当年像少女那样笑得烂漫,屋旁一簇簇橘红九重葛成了发上的钿子簪花,惹人注目。摆在台阶一角的土瓮、海贝、珊瑚礁,与棕褐色原木的朴质搭配合宜。各色浮标圆球让粗麻绳缠绕兜着,高低有致悬挂于门楣。眼波流动般在风里晃荡。
放好行李登上屋楼顶。老旧木梯和地板镶嵌着光阴介入的美,却因受重而嘎吱嘎吱一踩一呻吟。霎时,分不清是谁骨子里的哀声。
或许摄入太深,我感到有些昏眩,于是走到小阳台,抓了张椅子坐下安神。
天幕渐暗,阳台一盏昏暗小黄灯自动亮起。东北季候风箍着远处浪潮前来,一二三,三二一,刷刷刷在调整散乱能量。
我似乎也该做些什么吧。于是提笔、走字,像个误闯太虚的乩童,飞快于纸面疾书——点横撇捺竖弯钩,无法控制的纵横交错,让文字衍生更多文字,思绪开始越界、游走。
最后一字,提手旁刚斜飞而出,立即瞥见了母亲。
“我甲你讲,”母亲一下子坐到我面前。一样圆润的脸,一样的福建乡音:“我做人真苦,在人世没自由失魂又落魄,恨生命无常,恨生离死别……不过,这些拢总是自己种的因造的果,你千万毋通为我担起。”
“妈……”有预感母亲会出现,我没有惊讶。可话才吐,眼泪已汩汩滑落。
“戆囡仔,你要用多少目屎来洗净我,一世人?彼时,恁爸爸撞车出代志,咱孤儿寡母无依靠,我只能另嫁。对你爸爸,我爱太深,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我,却背叛了我们的情爱。我知,你把妈妈在人世的贪嗔痴苦统统承担下来,这不好!要把它们拢还回给我——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这是南无观音娘交待的功课。”
我错愕,连忙摇头:“没,我没拿走你的什么。”
“我是说,你一直扛着我的痛苦。”母亲重复一遍。
“妈,你的苦没人担啊,身为女儿……”我忽然激动起来:“是,我为你抱不平。撕破后父的墙纸,剪烂他的衣,你只会骂我头壳坏!妈,他不给你自由,要你陪着日夜颠倒吞咽吐雾,害你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他趁人之危霸占你,想满足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和私欲!”愤怒如岩浆从地底爆破,海啸扑脸而来。我以为自己会被狠狠呼上两巴掌,母亲却愣住,静静看我,看得满眼浓雾:“戆囡仔,你嘛亲像我……这眉眼、鼻梁、嘴唇。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能揉成一块。”母亲苦涩叹着:“是我歹命无福气,你毋通怨恨无辜。伊只是刚巧路经的过客,没抢掉恁爸爸的爱和位置,却也没义务对你付出更多情感关怀。伊减轻了我甲你爸爸遗留人世未完的职责……是妈妈没路用,不信自己能独自饲大儿女。”说着红了眼眶:“妈妈没办法爱自己却为这个家框守了一世人,我对恁的爱,你是看有看无?”
心酸酸的,刺刺的。我想说看见,却哽咽语塞。
海发狂呼啸,黝黑夜空里胡乱甩散,又聚拢的,是什么?是神魔在人间使劲挥臂鞭笞,嗒啪嗒啪响得人心惊。
母亲轻问:“你怕?”
我赶紧放松眉头,却无法据实回答。深深吸气呼气再吸气。
“你不讲我嘛知影。妈妈没耐性,歹脾气歹心情,一句句羞辱恶毒的话捅你也捅自己。我越后悔,打骂就越急越狠,你身上的肿块瘀青火烙伤疤,拢是我无法言说的苦痛。你长大抡起行李就飞,我自然阻止不了。”
身体不但自行刻记苦痛,还会一再叠加,像邪灵附身的野猪,长期在受虐的泥泞中翻滚、陷落,不断扭曲自己和他人。不离开,我无法存活;不离开,我也无法回来。
“我伤害你,让我们疏离了一辈子,你应该怀恨。但,从我破病瘫痪离世到现在,你却一直拎着我一路颠簸向前……。戆囡仔,是你用柔软勇敢的姿态一直回望才接住了我,阿妈我,真的多谢你。”
猝不及防的一句谢谢,令我错愕。不知如何回话,只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是观音菩萨的加持?
“忘了我的空洞眼神,卸下我的深渊和虚无……这些对你都不重要。你该担起自己的生命。”母亲说完话,嘴角从容微扬。
头顶上的小黄灯怎么开始微微摇晃,惹得黑影幢幢。
抬头看,阳台横梁处竟倒挂了几只巨型棕黑果蝠,吱吱叫着颠倒众生,颠倒梦想。对置的乾坤与阴阳。
逝者已逝已逝已逝!果蝠煽动起半透明大翅,灰尘扫落翻飞,扰乱了视线。
我回过神疾呼:“不要走啊妈,我还没原谅!你不生气吗?你生不生气……”起身屈前,我伸手欲搭住母亲,母亲的肩却渐渐消融,化入大片寂静中,大猪岛此刻也滑入了细雨阴霾里。我颓然跌坐回木椅,疲倦虚脱,双眼极度酸涩。但肩胛、胸骨却自然敞开,一股暖潮哗啦啦缓缓流了进来。
我伏桌睡去,老木屋也跟着我稳定的呼吸,安然睡去。
写字的笔自手中松脱,跌落木地板,再滚滚滚,坠到了楼下门廊。恍惚间一群夜游野猪经过,杂色小野猪哼哧哼哧歪头问:“这啥?棍子还是箭?”领头大猪哼着:“别闹,放下!”
大深夜,野猪们群起喧嚣往前飞奔。小野猪吸吸鼻子,偷偷叼了我的笔,鼓起腮帮跟上大队,继续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透早的清晨,朝霞在天空淡抹粉色裸妆。一夜细雨,已将大猪岛湿润得饱满而清亮。我离开房间,轻步走到海边,对着安静的大海,下意识掸了掸肩头——无论那是什么,去吧,都还诸天地。
用了早餐收拾好行李,与原木屋说声再见。我轻快地踩着一地球果,走过几株挂满大果蝠的木麻黄,越过地图看板,回到码头。
又飘起了雨,大家静静等着上船离开。这时,珊瑚男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出现在码头,一点儿都不像个讨海人。
他挥手跟大家道别:“谢谢光临大猪岛!”却还是一样黝黑沉着的肤色、随性不拘的表情,以及,低调的灰色小马尾。
珊瑚男的白衬衫在海风里啪啦啪啦响。口袋,衬衫口袋那里斜插着的一支笔快掉出来了啦……啊,天呐,那不就是我昨晚掉落的那支笔吗!
注:大岛(Pulau Besar),旧称大猪岛(Pulau Babi Besar),是位于马来西亚柔佛州丰盛港东部12公里处的岛屿。大岛过去野猪数量惊人,因此取名为大猪岛。60年代,政府在岛上种植椰树,为免农民受干扰而派出军人屠杀野猪。如今野猪已完全绝迹,因此大猪岛的“猪”字被去掉,成了大岛。(来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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