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不大不小。打着地基的新食堂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的6年配上不大不小的小学,门当户对。却一直到上了中学,他试着用双眼装下满溢而出的八楼校舍,才真正明了小学的“小”。此后,小学只会愈发缩小——挂着校友证回到母校走一圈,梯阶之间的距离似乎变窄,得跨两格上,跨两格下,否则就乱了脚步。一直到长大后,才发觉不是小学太小,而是世界太大,太复杂。
小贝一度怀疑,小学实验室是“空有其名”这一成语的起源。偶尔充当电脑室,剩余的时间负责保存发霉过期的石蕊试纸,兼童诗团课地点。他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混进这神秘的地下诗社,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李老师在做的是另一种实验,而且一样有得诺贝尔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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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写诗有何用处,大概是小贝一生中数百条大人嫌烦的“为什么”中,永远不会有个明确答案的一条。他总喜欢在李老师开着实验室专属,当年最先进的投影仪,热情解读诗句的时候,胡乱在作文纸上涂鸦。有时候是一些灵感蹦出的短句,或把读过的诗不完整地抄写下来。更多时候则是一些不明所以,练习素描的立方体。
纯粹觉得分行的文体好新奇,好有趣。比喻、排比、反复、衬托……这些直到中学才能显现其价值的文学术语,自然一律左耳进,右耳出。却无法阻止小贝把童诗写得有模有样,还得了几面奖牌。那个年龄的小贝理所当然地不会知道,没有任何一个术语可以指代潜藏在他过往诗句里的童年。也不会知道有一群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寻找赤子之心。初生婴儿啼哭的声音。
比小贝书柜的红蜻蜓藏书增长得更快一步的,居然是他肚子的一圈脂肪。外婆的叮嘱从吃多一点变少吃一些。母亲貌似从他身上看见与一家人分居多年,父亲一家基因的影子,像秽物一样深深地缠绕着他。便怂恿他和同为老师孩子的阿炳一起打羽毛球。不够。加多一天,去教练那边。“身体”一词的定义摸着家庭的线缓缓延伸,变形成公共财产。动机从身体健康,到让与家人出门时有个帅气好看——至少相对于其他家庭成员来说“正常”的儿子,不丢他们的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难怪这周的周训对小贝来说特别亮眼,值得他把本该第一时间冲去食堂参加抢食大战的下课时间,仔细钻研这种立于阶级之上的劣根性究竟起源于哪个朝代,哪位留着长长白胡须的老头(这几乎是小贝能够想到的,东方古人唯一一个共同特征)?看他借走一本《论语解析》,不禁让图书馆安娣的额头皱出了几条山峦。这孩子,是不是对哲学特感兴趣。冷气开到最大,一个人的图书馆静得连时针都要为小贝走慢一拍。于是几个下课硬是给他啃下半本书,几节数学几节科学当作祭品,放进铃声里熊熊燃烧,叠起他的课外知识,顺手加速他的时间,直抵放学。
“死胖子。阿贝。肚皮大大。总是独自看书的怪人老阿伯。笑死。”
小六不过是青春期的起点。荷尔蒙分泌似乎永远追不上各种外号中夹杂的纯粹恶意,两者一同上下乱窜,传遍全级。学校是社会的缩影这件事,他长大后才会知道。而在这品格过于高尚的小学,没人胆敢像港剧般把小贝拖到阴暗角落里,满嘴方言粗口后对他拳打脚踢。迎接小贝的视线如此生硬且冷,比他们在墙桌上割出的词句更加划伤了他的心。班上带头的像找到脱单鼠鹿的狮子般,本能似的投以斜视,更多的是不敢直视小贝,躲在他后头随波逐流的小喽啰。没人要和小贝同桌,yer,我才不要和胖子阿贝一组presentation。
姚伊人是这一切的例外。
用中学课纲里的文言文来比喻的话,她就像陶渊明世外桃源的居民。决不胡乱插手同学间的纠纷,同时也不被世俗烦恼所打扰那般坐在位置上。带着黑框眼镜,黑色蘑菇头偶尔被风拨开的隙间,可以依稀看见她在埋头读没人懂的书,嘴巴闭成一条笔直的线,神情严肃,像恨不得从文字里榨取些什么一样。全班在看绘本里大大插图,她埋头读红蜻蜓。班上拿着红蜻蜓到处传阅时她便读魔豆。轮到魔豆流行之前,她便开始踏入巴金、张爱玲等等文学经典构造的世界。小贝很难想像手上没有拿着书的伊人是什么样子。不如说,如果真的这样,伊人也不再是伊人了。
母亲身为教师的工作使小贝不可避免地第一个到校。开灯,开风扇,转动起学校的时间。第二个到的一定会是伊人,这一铁律仿佛不容质疑。只有两人的教师,伊人像回想起自己还能说话那般与小贝聊着哪位作家的新作,分享句子意象。破烂不堪,被反复循环使用的教师在那一刻恢复了生机,充斥着诗意,颇有“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错觉。甚至用剩下来的GAPEN单线簿写下作品,然后让伊人读。现在想起来,她是小贝第一位称得上是“读者”的人。小贝读了那么多书,却始终读不出自己对伊人的感觉,只好忽略心中的躁动,免得搞砸了少数良好的人际关系。
这一唯美的时段仅仅持续到同学们陆续进班之前。7点正,仿佛灰姑娘的玻璃鞋砸向小贝的脸,硬生生将他从舞会上拖走并呵斥,诶,时间到了。伊人像接收总部发来命令的间谍,自行回到座位上开启静音模式,其他人则像环保垃圾般分类到颜色各异的小团体桶子。渐渐地他领会了班上同学的地位分布,地位越高号召力越强,反之亦然。人类的社会性便是从身处不同位置的经验中培养起来的,他逐渐了解整日围着班长宏凯转的阿炳不是处于什么目的,而是“自己是什么的一部分”的安心感,是居住在洞穴里,饱受环境折磨的人类祖先深深烙印在遗传因子里的,群体性的服从。
小贝的裤脚把容忍的美德撑得很大、很大。
六年级的最后小贝很开心,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将习得的文学技巧挪入对话中,用隐晦的性比喻换来了一些笑声,也间接证明了自己在班级这一组织中的搞笑担当角色,小团体们便予以他平等对待。小贝清楚什么话能够逗人笑得乐呵的规律,便习惯性地用文字包装自己。他觉得“包装”是比“虚伪”要更乐观的词语,正如“真实”一定要比“虚伪”更好更加棒一样。刚创建脸书账号不久,他不小心滑过一则“胖子都很乐观”的梗图,嗯,好像是那样的。小贝在心里默默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按下那个蓝蓝的赞。
这一技能与裹在其中的自卑情绪一同迁移到小贝的中学生活。他故意报读一所离家车程一小时,市中心的中学,不只因为那里有文学创作社,更多是为了在新环境中塑造一个新的自己。他经常有“重塑一个新的自己”的想法,小贝经常想像在平常得不过的某天与家人断绝联系,抛弃所有认识的人,揹着装有几套衣服,一本笔记本的背包,搭列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从没有听过站名的那种地方住上一个月。在一点都不豪华,甚至有些年代感的小旅馆里写些什么,随后突然回家。到时,会有人在门口迎接他吗?小贝不知道。或许从有这种想法开始,他便一直处于否定自己的状态中。他只能在任心中自我贬低的声音数倍放大,回响的日子中,从文字里暂时寻得真正的自己。小贝不知道虚伪的自己值不值得被爱。小贝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被爱。他还是那个小学时边喝美禄,边吵着要看的胖嘟嘟猫型机器人,那个身上某个零件坏了,却永远也修不好的多啦A梦。
小贝惊醒。
拖着半睡半醒的眼皮,小贝走到洗手盆沾湿双手,脱下口罩,揉搓脸颊,让在最后两节生物节,坐在第一排的自己至少看起来保持清醒。回到教室的路途很短,小贝的每一步都故意放慢,想起纪念册还留着伊人的联络方式,属于她的那一页写着“无!话!可!说!”四个大字,旁边画上几个顽皮的火柴人笑脸。小贝的嘴角稍稍扬起。办了三次同学会,没一次见到伊人,不懂她有没有诗句和他交换,还能不能交换作品来读。一瞬间,从睫毛窜进双眼的水滴敲醒了小贝:不过是不会再见面的小学同学罢。
回到班上,老师正在教植物的顶端优势。植物的顶芽,apical meristem中充满生长素,因此顶端生长得很快,抑制侧枝生长,确保植物越长越高。或许同学的玩笑中还真有些正确的地方,小贝心中的内噬如此臃肿,使他不得不稍稍质疑,他的顶芽是否早就被谁偷偷剪去,而他这辈子只会不停地,侧向成长。
● 个人简介 /
2005年生。小学老师莫名奇妙开班教童诗,我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写,没想到一写就停不下来。(听说童诗班在那之后就倒台了)
处于成绩刚发下来家人开始劝我不要读中文系的时期。感兴趣的文学和物理分别在文和理的两端,似乎没什么关联。
恋爱状态是目前和文学热恋中。对于村上春树,是那种大家在吵林还是赖的翻译比较好的时候,默默拿出英文译本来读的人。
过着偶尔教补习,偶尔投稿,大部分时间改稿的日子。
● 快问快答 /
a)文学对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文学就像一面镜子。生活中需要说太多的谎,所有的面具拆下来之后,剩下来的名为“自我”的渣滓就是文学。在一片混沌之中,文字是我梳理情感,反复提炼,并且固化的过程。
文学是反日常。无论是把自己的诗集撕成碎片排列组合成另一本诗集的人(出版社应该会很困扰),还是在大家都在打破常规的时候,用平凡纯粹的文字打动人心的人,都是文学。
b)你觉得你这世代的文学创作者,最难与前辈创作者讨论的文学议题是什么?
就我和前辈交谈的经验来看,没有。或许是创作的人都很开放(也有可能是我没什么前辈朋友)。但最想讨论的,大概是文坛的各式八卦。
c)请推荐三本当下你最喜欢的书。
1)《余生》黎紫书
如果搬家是一次对书本的大灭绝,那么本书在两次的汰换中证明了它达尔文式的优越性。从初一开始就不停地读。微型小说相对短的篇幅,使得它很适合在碎片时间中随手翻一翻。对我来说是认识黎紫书,及有人出版社的开端。新作《流俗地》尚未读完,只好推荐这本,顺道也作为我开始接触文学的象征。
2)《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村上春树
本书是我迷上村上春树的起点。在这之前“村上春树”不过是假文青的代名词。《作》中有村上代表作“挪威”的现实主义色彩,故事给我的感觉比“挪威”更加完整。少了一些村上式的怪诞与荒谬,却更贴近人心。这是一本关于主人公多崎作,小时候无缘无故地被小群体排挤,多年后决定主动寻找真相,并获得救赎的故事。个人认为,是很好的村上入门读物。
3)《暮然回首》藤本树
我创作的过程是内噬的。怀疑自己创作的价值时翻阅这本漫画,总能让我想起创作的初衷,起到鼓舞的作用。漫画及文学不尽然相同,但创作的难处与喜悦是共通的,我想。创作的路上是孤独的,独处的时光让文字沉淀,制造作品的情感深度。《暮然回首》中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手法,最近尝试写长篇,想用文字再现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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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住处三楼望向远处是灵市其他区域的高楼公寓。
已经许久没有住在高楼上,11年时光首都生活,已让我忘掉多年前在马六甲八村(Kampung Lapan)五楼组屋的青春记忆。
当年的小伙伴都不在八村了,回想起在八村的光阴,我很感谢明月、米粒、源斌和美仪的忠肝义胆,也无惧我一个臭男人跟这群女人共处一室。
再上高楼,别有感触。
当年二十几岁的勇气已在这几年磨光。一不察觉,人就像神案上的供花,美丽盛放的花期已过,如今坐三望四,赫然发现自己也陷入没有勇气和忧心于未来的困境中!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不要走他人的人生剧本的我,如今也一步步走向普罗大众遵循的“人生剧本”里。
健身时,无意间听到卢卡斯谈他去迪斯尼的经验。
他在这期节目里聊何为成功模式。他说,以前他不信有这套模式。可是打从迪斯尼回来后,他见证了这套成功的商业模式,如何将人带到童年时光,让人重新拾起和拥抱儿时的快乐与幸福想像。
他总结,所有的成功之路都是成千上百人走过的路,也一定会走向成功。我听了,一笑,再看看映在镜子里跑步机上跑步的自己,像仓鼠,像许多我曾不以为意的普通人,开始迈开步伐,踏上别人都走过的“成功之路”。
把SS1旧住处的垃圾和旧物丢弃后,我想哭,但我没有。
临别前,我依依不舍地跟房子说:“谢谢你陪伴了我9年,我在这里得到海鸥文学奖小说首奖,我在这里晋升为副刊高级助理编辑,我在这里评阅过许多文学奖,我在这里完成了我的散文集和短篇小说集,我在这里经历了荒唐的2022到2024年频繁换工的茫然。”
是的,茫然。
9年前刚进这间屋子时,我和许多人的起跑线都一样。
一样的平凡,一样的渴望能崭露头角。
那时还曾因为没有得到文学奖而“怒发冲冠”,或者看到文化界怪现象旧撰文痛批。但,批完、骂完、怒发冲冠结束的9年后,我也走进了那时候我骂的现象里、圈子里,并且愉快地跟这些我曾经不齿的现象共处,没有违和的成为马华文化圈子里有了一些身分和地位的中年人。
不过,So What?
我依然是我,依然热爱阅读,依然热爱写作,依然热爱靠北——友人笑我凡事都三分钟热度,我驳斥道:“我的写作和阅读,以及我的分享重来都不是三分钟热度!”
15岁创作至今,掉队的人多得是。那天重看中学时期的作品剪报,我佩服自己写了22年!天晓得我是怎样写过来的?
当年从《南洋商报》地方版【新生代】出发,走进《中国报》【绿频道】,再登上《星洲》【文艺春秋】、《南洋》【南洋文艺】、【东方文艺】、【后浪】,再到终于放下“在本地耕耘”的执著,尝试把作品投去《香港文学》,以及今年在台湾获得联副主编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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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忘了从哪里看到,有人形容我们这一代人是Bersih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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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圣诞,在搬家的忙碌中获得妹妹、挚友等人的帮助才得以把东西从旧处迁移过来,但搬家公司的功劳最大,把我三千多本书搬到三楼,两个搬运的年轻印度小伙搬到吐了两次。
曾经,我在《南洋商报》,张永修主编的【南洋文艺】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迁徙〉。那时候是2006年,我19岁,把“徙”写成“徒”,所幸张主编仁慈帮我订正过来。
我早已忘记掉那篇散文的一切内容,但“迁徙”这个词汇就像烧红的烙铁,由一个蒙面的时间之神,高高举起,然后轻轻地烙印在我折叠的、皱纹慢慢的生命中。说痛吗?非也。不痛吗?隐隐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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