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点05分,车还没来。
此时的车站已经挤满人,或站或坐,或面无表情或神色焦虑。阿明就是站着焦虑的那个——上班打卡时间是9点,从车站到公司的车程约45分钟,如今车晚了5分钟还没来,实在难叫人不着急。他一下抬头看那不停走着的车站时钟,又时不时从车站伸出头看看路口,也许下一秒就能看见那熟悉的蓝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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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刻意压低的嘈杂声中,突然一声怒喝惊破闷热的人群。一个中年男子朝他妻子大声道:“我已经讲过一次了,不要再烦我!我每天做牛做马养家,偶尔去喝几杯又怎样!”人群突然一静,默默与两人保持距离围观起来。妻子在众人眼光中涨红了脸,从牙缝中低声挤出:“这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梅姨还看到你在咖啡店和一个小妹搂搂抱抱……”围观者窃窃私语,很多都拿出手机录影,镜头在两夫妻的脸上来回游荡。
众人的目光和低语仿佛击中了什么,血色冲上了男子的脸。他突然一耳光抽在妻子左脸上,把妻子打倒在地:“梅姨讲什么你都信?那她要是和我说你找男人,我是不是要杀掉你们这对狗男女啊?”人群“嚯”的一声又退了几步,但谁都没离开,也没站出来阻止,只是默默地看。阿明也在人群中观望,突发的事件打断了他对迟到的焦虑。他右脚一下踏前,一下又缩回去,不经意间与时钟的秒针达成同步。妻子在围观中一手捂着红肿的左脸,一手遮着自己的大半面庞,只从指缝间漏出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声。男子见人群都在围观,大骂:“看什么看?没看过老公打老婆啊?”边说,又抬手要打向不住抽泣的妻子。低语变得大声了点,镜头也多了不少,但围观的众人依旧保持有默契的距离,没有一人踏进镜头视线里。
从开始就在围观的阿明终于站不住了,他抛下公事包,从人群中冲出抓住了那往下打的手。男子见有人制止自己,怒骂道:“你又是谁?”阿明比男子高了一个头,身影像一座大山阻拦在两人中间,低沉的声音响起:“先生,打人是不对的,何况是打女人!”男子的手被阿明牢牢抓着,又急又气地大骂:“关你屁事!快放开我!人家的家事你少管!”他眼见抽不出手,向阿明挥出另一只拳头,但阿明巧妙地避开,然后将重心不稳的男子扑倒在地,让其动弹不得。
“好!”围观的人群纷纷鼓掌,谁不喜欢英雄呢?所有镜头都焦聚在阿明身上,凝视着他压制男子的模样。阿明虽然不是为掌声才站出来的,但被赞赏的感觉确实不错。好巧不巧,接到通知的车站保安人员终于赶来。阿明压制着身下的男子,向保安解释前因后果:“刚才这个男人和他老婆吵架,好像是出轨了,结果吵着吵着突然打自己老婆,连脸都……”但他话没说完,那名妻子就打断了他的解释。“不是这样的!这个精神病突然站出来打我,我老公站出来阻止他,反而被他打倒!”女人捂着红肿的左脸,指着他说。事出突然,阿明惊得说不出话。眼见保安拿出警棍和手铐,他放开男子,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不不不……刚……刚才很多人都看到听到的!是这个男人和老婆吵架,突然开始打自己老婆!我是见义勇为……”阿明想请刚才围观的人群作证,却发现围观者早已散去,人流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常节奏中。
“先生,和我们走一趟吧。”
阿明像个风筝一样,摇摇欲坠地被扯走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车站保安移交给了警局。口供是在警局的一个小房间里录的,墙上挂着时钟,但已经停在12点正不动。通风不良导致房内空气很闷热,但阿明感觉自己好像被浸在冰块中。“我都说了我没有伤人,那个女人脸上的伤是她老公打的,我只是在阻止他家暴!在场很多人看见,还拿手机拍!”阿明再一次为自己辩护,只感觉嗓子快发不出声了。“确实有很多人拍了,但却和你说的不一样。”警察点开一个视频,里面是阿明用武力制服男子的过程;视频的标题写着‘疯汉车站伤人,先打妻子后伤夫!’,转发量已有4位数。阿明认得这个视频专页,是一个非官方网络媒体,他平时也喜欢看。“现在网上流传的视频内容都是你殴打别人丈夫,没有一个是他打自己妻子的;你说很多人看见了,那证人呢?”警察又追问。
没有。
阿明咽了咽唾沫,难以集中精神。回想起当时围观鼓掌的人群,已经记不清任何一张脸了。
做完一切手续已经是晚上。阿明又来到车站等车,手上已不见公事包踪影,只有一罐半空的啤酒。视频在网上被热烈转发,所有人都在口诛笔伐,阿明在一天之内被架上了火刑架,任何人都能对他唾一口唾沫。工作没了,上司已经把他从工作群组里移除,他不敢点开那标识着“99+”的家庭群组,不想去扯下最后一张遮羞布。
他做错了什么呢?阿明想,应该是没错才对,他只是想阻止一场家暴。为什么那个女人要撒谎呢?也许是有苦衷吧,也许她可能会因此失去家庭。那为什么围观的人拍到的只有他制服男人的片段呢?为什么网络媒体不问缘由就直接发布视频?为什么大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不认识他却又可以对他指指点点呢?
两道刺眼的白光从路口照来,车来了。
恍惚的阿明迈开脚,跨过车站栏杆,跨过路边的黄线,然后站到了路中央。该上车了,阿明心想;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吧,他又想。
鸣笛声划破了一切。
车终于来了。
车站的钟不急不缓地走着,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8和2。被鸣笛声惊醒的阿明下意识收回已跨出一步的右脚。长长的蓝色铁皮车拖着刺鼻的尾气停在车站前,转向的人群将正在围观的阿明推向车门。在车站边,男人依旧在骂,女人依旧在哭,边上的人都匆匆走过,只有几个好事的偷偷拿出手机。
“如果我刚才站出来的话,一定是这种结果吧?新闻都是这样写的。”阿明心想。正义迟到一点应该是不要紧的,但他不能迟到。阿明紧握着公事包走上车,车里车外的人都很多,从布满污渍的窗口望进去,只见到一个个人头在车里攒动。很快,阿明高大的身影就淹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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