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翻譯家兼學者林文月,以90歲高齡,2023年5月在美國家中平靜辭世。一如她在散文〈 陽光下讀詩〉中提及東漢詩人與翻譯家時所書:“雖然秦嘉和徐淑早已逝去,Waley也早已作古,但是,詩留下來了,中文的和英文的詩全部都留下來了。”林文月的散文、譯文與論文,也同樣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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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上海市日本租界,戰後返臺的林文月,申請大學時,因發現班上同學五十多人中,除了一人,包括她自己在內,全都填報外文系,便“用刀片小心謹慎地颳去了‘外’字,改寫為‘中’字”(〈 讀中文系的人〉),是生氣大家與她同志趣,還是惱火她與別人同志趣?興許她也不清楚。獲錄取入讀臺大中文系,她修讀至碩士畢業,赴日研究比較文學,再返臺留母校執教。
林文月專攻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教學之餘從事散文創作。幼時曾接受日文教育,她翻譯日文經典作品《源氏物語》及《枕草子》,在國際上亦享有盛名。
平淡的語氣、深刻的意涵
林文月的文字自然流暢、飽含溫暖。她心思細膩,對周圍的人事物觀察入微。林文月的文筆不煽情,即使描寫極其悲慟的經歷,也平平淡淡,卻悄悄地讓人眼圈一溼,而不灰心、絕望。“我喜歡寫比較光明的、溫暖的一面,我覺得人生總有這些種種,每個人都會經過,可是你要留下什麼,可能有一些偏向吧!”林文月在臺大為她舉辦80回顧展受訪時,如此表示。
散文《三月曝書》首篇〈 記憶中的一爿書店〉如此刻畫:“儘管沒有帶錢,我倒也可以天天在那書店裡消磨上半個鐘頭,入迷地看些帶圖的《伊索寓言》等書。我最喜歡嗅聞那些印刷精美的新書,那種油墨真的有特別的香味!一邊看書一邊聞書香,小小的心裡覺得快樂而滿足……”——浸淫書店流連忘返,簡樸的快樂充斥心間,但凡愛閱讀者,心靈皆會被牽引而會心一笑吧。
文中又道:“別人經過那個櫃檯,差不多都要付了錢取書走;我卻是永遠不付錢的小‘顧客’……有點兒像進出圖書館一般自在,而他們母子也從來沒有顯出厭嫌的樣子;相反,那中年人還常常替我取下我伸手夠不著處的一些書。那老婦人彎著腰坐在櫃檯後面,每回我禮貌地向她一鞠躬,她會把眼睛笑成一條縫,叫我明天再來玩。”——商人以盈利為主,似天經地義,可每逛書店,新書往往被玻璃紙密封著,別說仔細翻閱,連看一眼書目也不成!文中書店主人非但對這不買書的小讀者沒半分嫌惡,在她被傾盆大雨打成落湯雞、到書店看書滴答落一地積水時,還給她提熱水擦頭臉身體、拿衣服更換,甚至給她母親撥電,溫馨的情緒不只留在作者心底,也於讀者心中縈繞。
〈從溫州街到溫州街〉描寫兩位惺惺相惜的師長,臺先生與鄭先生同住一條街,卻因年事已高,一條街成了咫尺天涯。一日,林文月受鄭老師所託,載他送新作予臺先生。途中,鄭先生指路,她明知那並非自己平時所行的路線,卻基於老師肯定的語氣而遲疑,按其指示行駛,可車子不得不退回原路。鄭老師連聲道歉,“用右手掌摩挲光禿的前額” ,感慨道:“唉,好些年沒來看臺先生,路竟然都不認得走了。”
抵達後,“身材魁梧的臺先生正小心攙扶著清癯而微僂的鄭先生跨過門檻……臺先生比鄭先生年長四歲,不過,從外表看起來,鄭先生步履蹣跚,反而顯得蒼老些。”豈料,硬朗的臺先生患上惡疾,纏綿病榻數月後逝世。“臺先生走了,把我的一半也帶走了。”“從前,我有什麼事情,總是打電話同臺先生商量;有什麼記不得的事情,打電話給他,即使他也不記得,但總有些線索打聽。如今,沒有人好商量了!”鄭先生的落寞寡歡、失去六十年深交的悲哀,作者無言以慰,讀者黯然興嘆。
後來,鄭先生也過世了。“也許,鄭先生過世時我沒有在臺北,未及瞻仰遺容,所以親耳聽見,也不能信以為真。有一種感覺,彷佛當我在沙發椅坐定後,老師就會輕咳著、步履維難地從裡面的書房走出來……”林文月把人生的悲歡離合娓娓道來,對逝者的無限緬懷,甚能引起共鳴。
〈蒼蠅與我〉主題清新,充滿趣味。文中,她刻畫飯桌上一隻趕不走、打不死,人人討厭的蒼蠅,在大家離席後,就把它忘了;偏偏孤單的夜裡,她坐下來觀察那隻蒼蠅,乃至翌晨蒼蠅死了,“我知道那必是昨夜陪伴我的蒼蠅無疑,遂有一種如今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孤寂之感襲上心頭。”〈 步過天城隧道〉寫作者穿過天城隧道時,聯想起川端康成小說中的邂逅遊女、松本清張筆下的少年殺痴漢,而心驚膽跳。筆鋒一轉,她赫然發現該隧道為“新天城隧道”,此隧道非彼隧道,是自己庸人自擾啊!〈怕羞的學者——James Robert Hightower印象記〉生動刻畫文中學者與作者的不善言辭。當她好不容易扭轉情勢、卻因說錯一句話讓場面僵硬,心生懊悔,讀者也替她捶心肝呢。
〈臉〉從凝視女兒的腳切入,帶出女兒成長後、熟悉又陌生的情感。〈 J〉透過丈夫生前的看護,表達失去丈夫深刻的痛,有著不出血,卻內傷而死的力道。“豈止不習慣,簡直是夢一般。數月來晝間總是躺在那裡,狀況好時甚至坐在那裡的人,說走就走了,留下一張空虛的沙發。”如此平淡,如此斷人腸。就像她在受訪時所言,要描寫一個很重要的人,“一定要想一個特殊的方法,讓輕輕地他出現了。可是對我來講,他的出現是很重要的。”
以書呆子的方式生活
林文月說:“我寫作的態度是嚴肅而負責的。”(〈我的三種文筆〉)我想,不只寫作,做學問、做菜,她同樣認真。請過哪些人、哪一年、哪一天,做了哪些菜、甚至上菜的先後次序,她都在卡片上寫好。“我覺得這樣子我容易有一個條理。”林文月自我調侃,這是書呆子的請客方式。
在飲食作品《飲膳札記》,她詳細記錄每道菜餚的製作過程。然而,那不僅是一本食譜,而亦承載著她與每道菜餚相關的往事記憶。“二十五歲以前,沒有拿過鍋鏟”的她,二十五歲結婚後,“為迎接婚後第一天去上班的先生回家享用晚餐,忙忙碌碌淘米洗菜,接著想生爐火。”在那一般家庭未有瓦斯爐的年代,她把“報紙燒光了,炭火依然沒有點著。煙霧燻出了眼淚,也引發了焦慮與羞愧。男主人準備回家時所見到的不是溫暖的晚餐,卻是一個流淚的妻子。”(〈楔子〉)。
“凡事總要親生經歷,方得深入體會,食道蓋亦如此。”後來的她,自我摸索、不斷學習,掌握了料理心得、烹飪樂趣,還經常宴請朋友在家小聚,贏得讚賞。
對於費心做料理 “或許令人感到不耐煩”,林文月是這樣想的:“文學藝術之經營,不也需時耗神費工夫的嗎?如果你能以藝術之經營看待烹飪,則半天的工夫就算不了什麼了。” 〈潮州魚翅〉
除了飲食,她也寫遊記。《京都一年》收錄留學日本,在京都生活十個月所寫的散文,包括〈京都的庭園〉、〈吃在京都〉等。由於深諳日語文化,加上做學問的態度以及適時的引經據典和深入報道,此一遊記不只可作旅遊指南,也讓人對一座古都有綺麗想像。其中,〈京都“湯屋”趣談〉給我們講述京都人的“錢湯”文化,情節形象。迫於實際需要,她不得不在公共澡堂洗澡,赤裸與人相對。第一次“一室肥環瘦燕陡地呈現眼前,多數是赤裸裸的”,看得她“目眩心慌”,雖然與大家同性,卻“難免要臉紅忸怩起來。”後來,她在路上遇見一些熟悉面孔,向她打招呼,她好不容易才想起,那是在“湯屋”碰到過的人,比如文具店的老闆娘、市場裡賣菜的少女等,於是她想:“在裸的世界裡,看來人是沒有什麼職業階級之別的。然則所謂文明——衣服,或者竟是人類在上帝本系平等齊一的傑作上擅加的種種拘束和標誌嗎?”
林文月的作品頗豐,短短一文,難以盡述。收錄於《擬古》的〈擬《園丁集》〉寫道:“你是誰啊,讀者,一百年後誦讀我文章的人?我不清楚你的嗜好脾性與修養,更不瞭解你是否多感敏銳還是挑剔尖酸苛刻的人。我所寫的玫瑰或許已枯萎,我書中的街道屋宇人物或許已經消匿無蹤影了。但願你能相信花兒確曾芳美過,街道屋宇曾經平整堅實過,人物也同你一樣喜怒哀樂過。而且,請相信我一百年前的誠心與誠意。” 林文月的散文,真情流露,畢竟那是她“在跟自己交談”(〈無聲的交談〉,《交談》)。而引起共鳴處,我們也是她無聲交談的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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