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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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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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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07/07/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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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丽晴

作者:扶风
图:bruniewska

回马来西亚过农历年,家族里很多小孩子,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孩子,走了一伙又来一伙,热闹加上炎热,令人头昏眼花。家是祖屋,妈妈住着,由大哥一家陪她。妈妈90岁头脑还非常灵光,就是老年虚弱,要靠助行器。房子是老式独立洋房,虽跟妈妈一样老,却因为建造时都用真材实料,这些年一直稳固挺立,加上大哥定期修护,仍保持雄风,周围的屋子都被比下去,现时像这样宏伟的住房不多见,又维护得无微不至,越发显赫,跟每天在庭院里走动的妈妈相映,成了彩虹路的一道风景。妈妈一生积极,做事要贯彻始终,老来再弱都不放弃锻炼身体,一天要到庭院里舒展、走动三回。她看我瘦,很在意,老唠叨要我吃胖点。我却怕三高不敢暴饮暴食,宁可瘦一点。妈妈说等过完年跟丽晴定一些豆沙饼和金腿五仁月饼让我带回。我说才过年,离中秋节还远呢。她说不管它,主要的是我吃得到从小喜欢的东西。她说人家丽晴才好看哩,像我们的年纪要丰润一点才不显老。干巴巴的不像样。丽晴跟我同年,我出国定居20年,早把她忘了。妈妈提起她,我脑中浮上一个17岁少女,她是17岁那年离开我家去嫁人的。

过了元宵节妈妈打电话跟丽晴订糕点,我跟丽晴也聊了一下,我说我老相,她不信,说我这样好命应该不会显老。我很不喜欢跟人这样尽说些表面话,觉得自己很虚假,过后总是懊恼自己的做作。其实我说自己老相的确是真话,妈妈不是老在嫌我吗?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当我在说客气话,很令我不愉快。大卫经常批评我活这样老还那么幼稚,不会跟人应对,把一切都当真,做人太多棱角,难怪没有朋友。我会反驳他,我有一个就够了,这个好朋友便是他。我要他随我到马来西亚度假,他说忙不过来,放我自由飞翔一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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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载我去找榴梿,2月里找本地榴梿颇难,泰国榴梿多得很妹妹却不屑买,我嘴馋,是榴梿都好吃,管它本地外地。终于买到本地好榴梿,两人兴冲冲回家。我看到大卫电邮给我,先开来瞄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我变迟钝,妹妹开了榴梿给我一瓣榴梿壳,里面有两颗黄肉榴梿,我捧着榴梿壳,闻到香味,却呆着,恍惚中眼前掠过一幕幕家居琐事,大卫和我到超级市场买菜、大卫和我去朋友家串门子、大卫和我在冬夜里看电视,大卫和我,一直都是大卫和我。妹妹唤我,奇怪,妹妹是那么陌生,我知道她是妹妹,却感到不认识她,好像突然患了失忆症或痴呆症,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尖石上,脚下是险峻的峭壁,妹妹、妈妈、屋里的桌椅橱柜,统统被乌云遮隐,不见了。我一个人对着一大片云海,崇山峻岭走马灯似的环绕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妹妹和妈妈唤我,我不止失智还失声,无从回应她们。我木然放下榴梿,上楼,找到床平躺下来,除了躺下,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然后心里有个声音说:看错了。我立刻爬起来打开电邮再读一次。然后再读两次。大卫的信很简单明瞭,相信我没读错。可是我不相信内容。妹妹进房来问我怎么啦,我挤出两个字说:头晕。她不放心地守住我,我很累,提不起劲叫她别守,后来就睡着了。

醒来时是深夜,妹妹熟睡。我悄悄下楼,客厅里阒静,斜靠在沙发上努力思想。大卫要跟我分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等我回去才仔细向我解释,现在只先告知,这个月时间我可以考虑答不答应。怎么可能答应!难道他竟如此不了解我,如此不懂我的脾性?大卫不喜欢跟我共同生活,这些年完全没有迹象,我一直以为我们相濡以沫,是恩爱夫妻,也是好朋友。为什么?为什么?心里100个问号,非要弄清楚不可。计算时差,明天一定要打电话说清楚。我不能等,一股冲动要尽快回英国。我要跟大卫面对面谈个一清二楚。他这样没头没脑丢一颗炸弹过来,不公平。燥热的夜晚里我抱着胳膊不能控制地发抖,我呼吸急促,已经到了心肌爆炸的边缘,也许就这样心碎而死,不用面对这一切没有逻辑的突变事件,也许这样会使大卫永远内疚,是他该死。但是我呢?我没错,为什么要成为上的牺牲者?我气愤得不知如何安顿自己,在客厅里团团转,坐不住、想不通。然后一个讯号告诉我:不能让家人知道,这件事张扬出去的话我还有什么颜面!

下大雨,妈妈说气候发疯了,以往这时候是干旱季节,现时随时会下雨,还会閙水灾,弄得人也要发疯。她风湿痛,走路更困难。我俩坐在窗前嗑瓜子,我帮她敲开瓜壳,她的手指肿胀变形,连取瓜子都难。妈妈审视我,好像想看透我。我若无其事,径自哼着没调没词的歌。心底幽幽地自怜,我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此时此地不容我泄露半点讯息,大卫强调我的女强人形象让他自小自卑,而现在我的确是强,没有倒下崩溃,只要妈妈在,我不能倒。想起来,好久没流泪了。外头的雨哗啦啦,我心头的雨憋在阴云中无处下,也许这些年来我闯荡职场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把泪腺给烙干烙瘪,我的心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沙漠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碍着妈妈,完全推翻软弱的可能性。我要让妈妈放心的为我张罗,放心的看我惬意的度假,然后放心的送我回英国。为了佯装,暂时把那份失落感和欲哭感塞进脑中的五斗柜,一格一格的分类上锁。我擅长把烦忧及困扰锁入脑中的抽屉,好让自己集中能量去处理更重要的任务。已经成了习惯,连婚姻竟也如此自然的泡制,有点怀疑,我是缺乏感觉还是根本白痴一个?也许我已经锻炼成AI,一个肉身的AI,比人造的还管用!就撑这10天,然后回英国跟大卫三头六面讲清楚。要清楚什么我压根儿没头绪。

妹妹回槟城去了,家里能开车的都要上班,又没有多余的车让我用,白天里要出门很不方便,丽晴适时来,义不容辞要载送我到处去,她说我们正好可以重温一下往事。我要办点事,要逛商场,她奉陪到底。午后她带我去她家吃茶。她的排屋窄长,进去光线就昏暗下来,从外头热烘烘的艳阳天踏入一团阴凉清爽的氛围,被热气箍紧的头及眼霎时松解,我深深的吁了一口气,让全身舒适地斜摊在沙发上。丽晴张罗茶具茶水,她忙着,我就任由视线适应屋里的光影,慢慢巡视她的家。向着大门是神台,白瓷观音在正中,高约一呎,垂眉微微笑,慈爱不失庄严。两侧各有神祇,没认出是那两位神明。观音的衣裙褶皱分明,如风吹拂,看久了觉得它在飘动,好像观音正拟移步下凡来。屋里陈设极简,想必丽晴还如旧时那般干净俐落,这么多年了,人总会变吧?她在我家帮佣两年,那时已经很虔诚,每天烧香口中念念有词,妈妈很喜欢她,赞她做事勤快,人又朴实,娶她的人有福。她出来工作主要是存钱办嫁妆,攒够了钱就辞工结婚去了。后来听说她丈夫好吃懒做又吸毒,我们都惋惜她的遭遇。隔年我高中毕业到外坡升学,一离开家乡就没再回头,有时回来探望爸爸妈妈,趁机度假,像过客,对这个地方既熟悉又疏离,跟这里的人和事已经脱节,亲人如此,朋友更甭说了。丽晴当年一有空就读我的琼瑶,我们都怀着少女情怀,向往琼瑶酝酿的浪漫爱情世界,我很羡慕她有未婚夫,她跟我分享她的喜悦,眉宇间洋溢满我没法感受到的幸福。我们的友情建立在对情爱的憧憬上,她婚后不幸福,给了我一个警惕也使我开始怀疑爱情的真实性。我们从此没有联系,我不是很念旧的人,时过境迁,人生中各阶段的起伏,丢失的没有时间惋惜,总是前瞻,迫不及待地掇拾新的东西,丽晴很自然的在我意识里湮没。

丽晴招待我品味普洱茶,她慢条斯理地泡茶,闲适中有中年人的成熟风韵,对我是陌生的。她娓娓叙述这半生的际遇,离开丈夫、拉拔两个小孩、谋生、一路走过的风风雨雨。她的坎坷令人唏嘘,我反观自己的顺境,感到自己真的太幸运,起了一股歉意,好像我其实并不值得过得比别人好。随即想到大卫,是不是上天这下子要开始磨难我,让我的后半生翻覆,逼我也走上风雨飘摇的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和丽晴现下的平和,不禁悲从中来,我们的命途就是这样交叉,少年时期我向往她的未来,成年时期她羡慕我的成就,现在又轮到我钦佩她的坚强和忧烦自己面对的危机。她口口声声说我好命,却不知道我如今就要走入困境。谁命好谁命歹原来没有定数,丽晴是涉过苦难走出来了,我正要离开舒适圈进入未知数,何去何从的惶恐紧紧缠绕。此刻的丽晴无风无雨,清新的脸庞丰润而不富腻,端坐啜茶,宛如观音在前,清风吹拂,湛然焕然,赐予人间一方净土,所有的纠争纷扰都隐弱消退。我的泪悄悄淌下来,几天来的武装和强颜,一霎那间卸甲。丽晴吓到,以为她得罪了我,我拼命摇头却说不出话,她便移过来坐在我身旁,让我尽情发泄压抑心中的委屈。我静静地哭,她静静地陪我。渐渐平息下来时我发现我俩坐在黑暗中,已经是傍晚时分。我幽幽地告诉她我的心事,我们继续让黑暗包围,仿佛回到洪荒地带,一切覆灭归零,同时有一份宁静,从虚无中沁出,弥漫开来。丽晴紧握我的手,暖流自她厚实的手缓缓传送,我感到身心都浸浴在某种空灵却强大的力量中,我掏空的意识好像缺水的湖,自然的接受降临的雨滴,没有思想,没有疑虑,只纯粹接纳吸收。前尘往事展现,事业上的叱咤风云,如渐行渐远的雷声,遁逸无踪,我是一个躯壳,自始至终从来都是一个没头没脸却自以为是的白痴。此刻才明白,多少成果,没有了婚姻,都失去价值,而婚姻又是什么?剩下孓然一身的时候,就连婚姻都失去价值了。也许,就如人们所说:孤单而来,孤单而去,就是人生。我这半生攒积的原来都是比梦还虚幻的假象,不过是满足虚荣的镜花水月,恍如走入世外桃源以为从此圆满幸福,不知道防备,不相信世外桃源会有倾覆的一天。

哭过,如释重负般,脱力、松懈、空洞。唯一感应到的是丽晴的暖流。少年时期我常常情绪低落,独自在角落閙别扭。丽晴小心翼翼地给我递冰冻果汁,我閙情绪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关注,我总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带着了解关怀,我晓得我的心情她懂。隔了这些年,我们的位置没变,她仍旧是那个不但照顾我起居还关怀我心情的人,我永远是那个需要照顾的人。只有在她面前,我可以软弱,可以还原为那个彷徨的少年。

丽晴重新沏茶,我们默默对饮、相视,无声地交流。妈妈来电问丽晴我们这么晚了到底在哪里,这才回到现实。丽晴送我回家,下车前她紧握我的手说:不要怕。我点头,心里像有了个底,无论风雨飘摇,我要走进去,然后走出来。

离马前夕,丽晴送来糕饼,我打点行李,她和妈妈在一旁看。妈妈离愁千缕,万般叮咛,仿佛我依然是刚要离家出外闯荡的孩子,第一次我用心感受这份亲情,用心听她的每一句话。丽晴要离开时我随她走出庭园,我们对望,然后点点头,互相道珍重。她的车远去,我在花间流连一阵子。天晴,热浪逼人,我面对太阳,立刻被刺射得眼前发黑,闭上眼,眼皮上印着一团发亮的小太阳。良久才睁开眼,朦胧中发现莲花池边停伫着一只翠鸟,正在瞅着我。一阵风吹起,它被惊动,噗地飞走了。环顾妈妈的花园,我们的老屋,耳边细细碎碎的鸟叫声,日晒下特别的太阳味,一切都令我感到踏实,相信只要一步一步迈出去,我能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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