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馬來西亞過農曆年,家族裡很多小孩子,都分不清誰是誰的孩子,走了一夥又來一夥,熱鬧加上炎熱,令人頭昏眼花。家是祖屋,媽媽住著,由大哥一家陪她。媽媽90歲頭腦還非常靈光,就是老年虛弱,要靠助行器。房子是老式獨立洋房,雖跟媽媽一樣老,卻因為建造時都用真材實料,這些年一直穩固挺立,加上大哥定期修護,仍保持雄風,周圍的屋子都被比下去,現時像這樣宏偉的住房不多見,又維護得無微不至,越發顯赫,跟每天在庭院裡走動的媽媽相映,成了彩虹路的一道風景。媽媽一生積極,做事要貫徹始終,老來再弱都不放棄鍛鍊身體,一天要到庭院裡舒展、走動三回。她看我瘦,很在意,老嘮叨要我吃胖點。我卻怕三高不敢暴飲暴食,寧可瘦一點。媽媽說等過完年跟麗晴定一些豆沙餅和金腿五仁月餅讓我帶回英國。我說才過年,離中秋節還遠呢。她說不管它,主要的是我吃得到從小喜歡的東西。她說人家麗晴才好看哩,像我們的年紀要豐潤一點才不顯老。乾巴巴的不像樣。麗晴跟我同年,我出國定居20年,早把她忘了。媽媽提起她,我腦中浮上一個17歲少女,她是17歲那年離開我家去嫁人的。
過了元宵節媽媽打電話跟麗晴訂糕點,我跟麗晴也聊了一下,我說我老相,她不信,說我這樣好命應該不會顯老。我很不喜歡跟人這樣盡說些表面話,覺得自己很虛假,過後總是懊惱自己的做作。其實我說自己老相的確是真話,媽媽不是老在嫌我嗎?我說真話的時候別人當我在說客氣話,很令我不愉快。大衛經常批評我活這樣老還那麼幼稚,不會跟人應對,把一切都當真,做人太多稜角,難怪沒有朋友。我會反駁他,我有一個好朋友就夠了,這個好朋友便是他。我要他隨我到馬來西亞度假,他說忙不過來,放我自由飛翔一個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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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載我去找榴槤,2月裡找本地榴槤頗難,泰國榴槤多得很妹妹卻不屑買,我嘴饞,是榴槤都好吃,管它本地外地。終於買到本地好榴槤,兩人興沖沖回家。我看到大衛電郵給我,先開來瞄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一瞬間我變遲鈍,妹妹開了榴槤給我一瓣榴槤殼,裡面有兩顆黃肉榴槤,我捧著榴槤殼,聞到香味,卻待著,恍惚中眼前掠過一幕幕家居瑣事,大衛和我到超級市場買菜、大衛和我去朋友家串門子、大衛和我在冬夜裡看電視,大衛和我,一直都是大衛和我。妹妹喚我,奇怪,妹妹是那麼陌生,我知道她是妹妹,卻感到不認識她,好像突然患了失憶症或痴呆症,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塊尖石上,腳下是險峻的峭壁,妹妹、媽媽、屋裡的桌椅櫥櫃,統統被烏雲遮隱,不見了。我一個人對著一大片雲海,崇山峻嶺走馬燈似的環繞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又聽到妹妹和媽媽喚我,我不止失智還失聲,無從回應她們。我木然放下榴槤,上樓,找到床平躺下來,除了躺下,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然後心裡有個聲音說:看錯了。我立刻爬起來打開電郵再讀一次。然後再讀兩次。大衛的信很簡單明瞭,相信我沒讀錯。可是我不相信內容。妹妹進房來問我怎麼啦,我擠出兩個字說:頭暈。她不放心地守住我,我很累,提不起勁叫她別守,後來就睡著了。
醒來時是深夜,妹妹熟睡。我悄悄下樓,客廳裡闃靜,斜靠在沙發上努力思想。大衛要跟我分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說等我回去才仔細向我解釋,現在只先告知,這個月時間我可以考慮答不答應。怎麼可能答應!難道他竟如此不瞭解我,如此不懂我的脾性?大衛不喜歡跟我共同生活,這些年完全沒有跡象,我一直以為我們相濡以沫,是恩愛夫妻,也是好朋友。為什麼?為什麼?心裡100個問號,非要弄清楚不可。計算時差,明天一定要打電話說清楚。我不能等,一股衝動要儘快回英國。我要跟大衛面對面談個一清二楚。他這樣沒頭沒腦丟一顆炸彈過來,不公平。燥熱的夜晚裡我抱著胳膊不能控制地發抖,我呼吸急促,已經到了心肌爆炸的邊緣,也許就這樣心碎而死,不用面對這一切沒有邏輯的突變事件,也許這樣會使大衛永遠內疚,是他該死。但是我呢?我沒錯,為什麼要成為婚姻上的犧牲者?我氣憤得不知如何安頓自己,在客廳裡團團轉,坐不住、想不通。然後一個訊號告訴我:不能讓家人知道,這件事張揚出去的話我還有什麼顏面!
下大雨,媽媽說氣候發瘋了,以往這時候是乾旱季節,現時隨時會下雨,還會閙水災,弄得人也要發瘋。她風溼痛,走路更困難。我倆坐在窗前嗑瓜子,我幫她敲開瓜殼,她的手指腫脹變形,連取瓜子都難。媽媽審視我,好像想看透我。我若無其事,徑自哼著沒調沒詞的歌。心底幽幽地自憐,我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此時此地不容我洩露半點訊息,大衛強調我的女強人形象讓他自小自卑,而現在我的確是強,沒有倒下崩潰,只要媽媽在,我不能倒。想起來,好久沒流淚了。外頭的雨嘩啦啦,我心頭的雨憋在陰雲中無處下,也許這些年來我闖蕩職場練就了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把淚腺給烙幹烙癟,我的心什麼時候已經變成沙漠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礙著媽媽,完全推翻軟弱的可能性。我要讓媽媽放心的為我張羅,放心的看我愜意的度假,然後放心的送我回英國。為了佯裝,暫時把那份失落感和欲哭感塞進腦中的五斗櫃,一格一格的分類上鎖。我擅長把煩憂及困擾鎖入腦中的抽屜,好讓自己集中能量去處理更重要的任務。已經成了習慣,連婚姻竟也如此自然的泡製,有點懷疑,我是缺乏感覺還是根本白痴一個?也許我已經鍛鍊成AI,一個肉身的AI,比人造的還管用!就撐這10天,然後回英國跟大衛三頭六面講清楚。要清楚什麼我壓根兒沒頭緒。
妹妹回檳城去了,家裡能開車的都要上班,又沒有多餘的車讓我用,白天裡要出門很不方便,麗晴適時來,義不容辭要載送我到處去,她說我們正好可以重溫一下往事。我要辦點事,要逛商場,她奉陪到底。午後她帶我去她家吃茶。她的排屋窄長,進去光線就昏暗下來,從外頭熱烘烘的豔陽天踏入一團陰涼清爽的氛圍,被熱氣箍緊的頭及眼霎時鬆解,我深深的吁了一口氣,讓全身舒適地斜攤在沙發上。麗晴張羅茶具茶水,她忙著,我就任由視線適應屋裡的光影,慢慢巡視她的家。向著大門是神臺,白瓷觀音在正中,高約一呎,垂眉微微笑,慈愛不失莊嚴。兩側各有神祇,沒認出是那兩位神明。觀音的衣裙褶皺分明,如風吹拂,看久了覺得它在飄動,好像觀音正擬移步下凡來。屋裡陳設極簡,想必麗晴還如舊時那般乾淨俐落,這麼多年了,人總會變吧?她在我家幫傭兩年,那時已經很虔誠,每天燒香口中唸唸有詞,媽媽很喜歡她,贊她做事勤快,人又樸實,娶她的人有福。她出來工作主要是存錢辦嫁妝,攢夠了錢就辭工結婚去了。後來聽說她丈夫好吃懶做又吸毒,我們都惋惜她的遭遇。隔年我高中畢業到外坡升學,一離開家鄉就沒再回頭,有時回來探望爸爸媽媽,趁機度假,像過客,對這個地方既熟悉又疏離,跟這裡的人和事已經脫節,親人如此,朋友更甭說了。麗晴當年一有空就讀我的瓊瑤小說,我們都懷著少女情懷,嚮往瓊瑤醞釀的浪漫愛情世界,我很羨慕她有未婚夫,她跟我分享她的喜悅,眉宇間洋溢滿我沒法感受到的幸福。我們的友情建立在對情愛的憧憬上,她婚後不幸福,給了我一個警惕也使我開始懷疑愛情的真實性。我們從此沒有聯繫,我不是很念舊的人,時過境遷,人生中各階段的起伏,丟失的沒有時間惋惜,總是前瞻,迫不及待地掇拾新的東西,麗晴很自然的在我意識裡湮沒。
麗晴招待我品味普洱茶,她慢條斯理地泡茶,閒適中有中年人的成熟風韻,對我是陌生的。她娓娓敘述這半生的際遇,離開丈夫、拉拔兩個小孩、謀生、一路走過的風風雨雨。她的坎坷令人唏噓,我反觀自己的順境,感到自己真的太幸運,起了一股歉意,好像我其實並不值得過得比別人好。隨即想到大衛,是不是上天這下子要開始磨難我,讓我的後半生翻覆,逼我也走上風雨飄搖的路?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和麗晴現下的平和,不禁悲從中來,我們的命途就是這樣交叉,少年時期我向往她的未來,成年時期她羨慕我的成就,現在又輪到我欽佩她的堅強和憂煩自己面對的危機。她口口聲聲說我好命,卻不知道我如今就要走入困境。誰命好誰命歹原來沒有定數,麗晴是涉過苦難走出來了,我正要離開舒適圈進入未知數,何去何從的惶恐緊緊纏繞。此刻的麗晴無風無雨,清新的臉龐豐潤而不富膩,端坐啜茶,宛如觀音在前,清風吹拂,湛然煥然,賜予人間一方淨土,所有的糾爭紛擾都隱弱消退。我的淚悄悄淌下來,幾天來的武裝和強顏,一霎那間卸甲。麗晴嚇到,以為她得罪了我,我拼命搖頭卻說不出話,她便移過來坐在我身旁,讓我盡情發洩壓抑心中的委屈。我靜靜地哭,她靜靜地陪我。漸漸平息下來時我發現我倆坐在黑暗中,已經是傍晚時分。我幽幽地告訴她我的心事,我們繼續讓黑暗包圍,彷彿回到洪荒地帶,一切覆滅歸零,同時有一份寧靜,從虛無中沁出,瀰漫開來。麗晴緊握我的手,暖流自她厚實的手緩緩傳送,我感到身心都浸浴在某種空靈卻強大的力量中,我掏空的意識好像缺水的湖,自然的接受降臨的雨滴,沒有思想,沒有疑慮,只純粹接納吸收。前塵往事展現,事業上的叱吒風雲,如漸行漸遠的雷聲,遁逸無蹤,我是一個軀殼,自始至終從來都是一個沒頭沒臉卻自以為是的白痴。此刻才明白,多少成果,沒有了婚姻,都失去價值,而婚姻又是什麼?剩下孓然一身的時候,就連婚姻都失去價值了。也許,就如人們所說:孤單而來,孤單而去,就是人生。我這半生攢積的原來都是比夢還虛幻的假象,不過是滿足虛榮的鏡花水月,恍如走入世外桃源以為從此圓滿幸福,不知道防備,不相信世外桃源會有傾覆的一天。
哭過,如釋重負般,脫力、鬆懈、空洞。唯一感應到的是麗晴的暖流。少年時期我常常情緒低落,獨自在角落閙彆扭。麗晴小心翼翼地給我遞冰凍果汁,我閙情緒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關注,我總能感覺到她的眼神,帶著瞭解關懷,我曉得我的心情她懂。隔了這些年,我們的位置沒變,她仍舊是那個不但照顧我起居還關懷我心情的人,我永遠是那個需要照顧的人。只有在她面前,我可以軟弱,可以還原為那個彷徨的少年。
麗晴重新沏茶,我們默默對飲、相視,無聲地交流。媽媽來電問麗晴我們這麼晚了到底在哪裡,這才回到現實。麗晴送我回家,下車前她緊握我的手說:不要怕。我點頭,心裡像有了個底,無論風雨飄搖,我要走進去,然後走出來。
離馬前夕,麗晴送來糕餅,我打點行李,她和媽媽在一旁看。媽媽離愁千縷,萬般叮嚀,彷彿我依然是剛要離家出外闖蕩的孩子,第一次我用心感受這份親情,用心聽她的每一句話。麗晴要離開時我隨她走出庭園,我們對望,然後點點頭,互相道珍重。她的車遠去,我在花間流連一陣子。天晴,熱浪逼人,我面對太陽,立刻被刺射得眼前發黑,閉上眼,眼皮上印著一團發亮的小太陽。良久才睜開眼,朦朧中發現蓮花池邊停佇著一隻翠鳥,正在瞅著我。一陣風吹起,它被驚動,噗地飛走了。環顧媽媽的花園,我們的老屋,耳邊細細碎碎的鳥叫聲,日曬下特別的太陽味,一切都令我感到踏實,相信只要一步一步邁出去,我能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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