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當盡處有誰知火焰尚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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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已醒時怕聽說人事的淒涼
車塵十丈奔波在邯鄲的衢市
不知主人在何處炊煮著黃粱
吳興華〈宴散作〉共有四節,這是第二節。第一句取《莊子·養生主》中之“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指為脂之通假,即燃物之油脂。用油脂點燃柴薪,油脂很快燒盡,火種由柴薪傳續下去,有誰知道其中真意呢?一朝醒來,心中火種未滅,年華卻已逝去,最怕聽到感慨人事淒涼的談話,總會聯想自身,過去不堪回首,未來一樣不易。
人生匆匆,猶如黃粱夢般虛幻。一群人為名為利,奔波於鬧市中。落魄困窘的盧生,自認學問不錯,當官不成,靠耕田過活,一肚子牢騷。在邯鄲客店遇道士呂翁,得一枕頭。此時店主正做黃粱飯,盧生一躺即睡。夢裡中進士,娶美妻,做宰相,平步青雲,如意安詳,子孫滿堂。80歲後想退休,皇帝不讓請辭,接詔書當天,盧生過世。一驚夢醒,自己仍然在客店中,店主所蒸黃粱飯未熟。悠悠人生,失固然可惜,得又如何?成敗最後都是空夢一場。放下則好,放不下就鬱鬱寡歡。道理淺顯,大部分人卻諸事看不開,自築愁城。
吳興華中英文俱佳,典故運用拿捏從容。巫寧坤為他燕京大學同事,長他一歲,回憶錄《一滴淚》和《孤琴》中,吳興華都被提及。2014年9月又在《明報月刊》發表一篇題為〈一個天才的毀滅:吳興華教授殉難四十八週年〉的文章。
1951年8月,巫寧坤抵達北京,學校安排住房不及,吳興華住處二室一廳,邀巫寧坤一起。巫寧坤說吳興華身材瘦長,面有病容,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終日手不釋卷。二人一見如故。客廳有壁爐,初冬寒夜,在爐火前席地而坐,喝咖啡或喝酒:“不論他背幾首古詩,或讀幾首他的舊作,無不讓我感到滿心的喜悅。”
幾個月後“三反”運動爆發,被認為是“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堡壘”的燕大首當其衝,吳興華被學生包圍,要他站穩立場,靠攏組織。校長陸志韋器重吳興華,視他為忘年交,二人常玩橋牌。陸志韋1952年3月被批判時,吳興華在全校師生面前,“不僅痛訴自己如何長期為陸某的學者面貌所欺騙,而且譏刺老人家在玩橋牌時好勝的童心。”
極端時自認是正義化身
希望自己喜歡的作者或詩人白璧無瑕,無疑是閱讀中潛意識取向。人生處處都是考驗,巫寧坤所記,讓我萬般滋味在心頭。1952年底,燕京、輔仁等教會大學停辦,燕大外語系併入北大。吳興華被任命為英語教研室主任,後又提升為副系主任,領導數十名教師,包括資深老教授如朱光潛、趙蘿蕤、楊周翰、李賦寧等。
社會失序情況之嚴重,讓人眼花繚亂。陸志韋唯一女兒陸瑤華也“大義滅親”。她說父親被矇騙,失去人民立場,又指責父親是“美國走狗”,她要幫他改正過來,不再欺騙民眾。
1951年10月1日的《人民文學》中,老舍發表題為〈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的文章,老舍描述批判大會對他的影響,面對萬眾一心的喊打聲,他不由自主地加入群體。他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剎那間成為另外一個人。“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他說不能也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他號召和他一樣文雅羞澀的人堅強起來,把溫情丟開:“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不要對那些“在我們面前跪著,顫抖著的傢伙們有所憐憫。”
極端時刻自認是正義化身,情緒被操弄後,無理性可言。語言學家林燾說群情激憤,高呼“打倒陸志韋”、“陸志韋必須坦白交代”,身在其中的陸志韋舉著手,一起與群眾叫喊。林燾最後被叫出來批判陸志韋,此事讓他一生悔疚,他沒有理由批判老師。但是吳興華卻來不及說懺悔的話。1958年輪到吳興華面臨苦果,被劃為“右派”,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活活整死,印證他詩中的“夢已醒時怕聽說人事的淒涼”。
吳興華長詩〈森林的沉默〉1937年發表在《新詩》中,主編周煦良為巫寧坤好友,多年以後不忘初讀此詩的激動心情,周煦良不敢相信詩作者是16歲青年,說其作品“為新詩開闢了一個新的方向”。“一代天才,慘遭荼毒”,巫寧坤94歲時在《明報月刊》寫紀念文章,提供第一手資料,充滿惋惜之情,他說吳興華的遭遇令人“椎心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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