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被捕了。
週二例常上班途中,被兩個便衣探員在她家附近的小巷攔截後直接帶到警察總部。在審訊室枯等了兩個小時,再加上15分鐘的簡單陳述及問話後,H和前來保釋的男友一同離開。辦理手續時,負責案件的探員讓她等候法院開庭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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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麼回事?”男友的語氣冷漠。公司最近在重組,中間管理層們都步步為營,深怕被定義為“與企業願景不符”。收到H被逮捕的消息時,召開銷售強化會議的他只好提前離開,現在心裡正揣測自己到底被董事會扣了幾分。
“集體訴訟,全球最富有的1%人發了集體訴訟律師信給我。”H還沒回過神,只好把探員的說明覆述一遍。
“什麼?你怎麼得罪了全球最富有的1%人?”
“似乎和我那篇關於貧困的報導有關;可是文章還沒發表啊!”H試著理解手上律師信的內容;過去3個月她的確在撰寫關於貧困生活和資源分配的報告,直到上週五才整理完成讓編輯批示,結果只過了4天,就被執法者拘捕了。去到出版社,H徑直前往編輯辦公室釐清真相。上司有些訝異,卻不意外。“效率太高了吧?我昨天才把稿子遞到優化社會戰略廳,今天就有動作啦?”
“優化社會戰略廳?”
那是母公司和市政廳合作設立的特別部門,類似出版審查機構,主要是自我檢驗報導文章的質量以確保社會大眾能接收到正確的資訊。一般是時事社論類的稿子才需要遞交審查,所以之前負責文藝版的H不知道這特別部門的存在。解釋完畢,編輯拍拍手露出和藹的笑容:“別擔心,你那篇文章我細讀了3次。沒事的,大概是誤會吧?母公司那裡我再去關照一聲,打聽打聽。”
H踏出編輯辦公室沒多久,彷彿觸動了某個按鈕般,整個部門的同僚都知道了這樁風波。比鄰H,負責環保議題的同事S率先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優化社會戰略廳啊?我也被退過幾次稿呢。不過一般都是先和作者本人確認,沒聽說會直接提交司法處理的。”S歪著頭,試圖回憶過去與精英們打交道的經歷。“也許和報導對象有關吧?畢竟我們母公司的老闆也是top 1%呢!不過別擔心,那些富豪雖然看起來殘酷無情,實際相處時卻意外地友善。”
S向H訴說了過去兩年她和大財團就環保議題打交道的積極體驗。大型石油企業尤其慷慨,他們不遺餘力地推動資源回收、垃圾分類、碳足跡計算等提高個人環保意識的活動,併為此捐獻了大量資金。
“這不是目標轉移嗎?”H質疑;就石油企業而言,當務之急應該是逆轉對環境的破壞和減低產能,並積極投資可持續能源的研發。他們贊助的這些活動卻把環保責任分攤到個體上,而且經費相對低廉。
“不是做了什麼,而是有沒有在做什麼。”S認真地看著H。“這才是大眾想要知道的訊息;具體、易理解、肉眼可見的事物。”
等候消息期間,H只能負責處理一些雜物。在剩餘時間,她持續關注著各類大小媒體,卻發現即使這宗集體訴訟案關係著全球最富有的1%人,卻完全沒被報導。H和編輯商討了幾次,卻總被忠告保持低調耐心等待,事情還有轉圜餘地。接近兩個月後,法庭終於寄來了出庭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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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庭那天,H首次讀到了完整的控狀。控狀的主要內容表示:為了讓處於貧困線以下(就是約世界一半的人口)達到合理生活水平所需要的資源,等於控方(潛在受害者,也就是全球最富有的1%人)總財富的百分之九十六。在現今資源有限的社會,控方將面對約216兆元的潛在損失。
由於H沒有聘請辯護代表律師,司法機構出於人權考量後派遣了一位公益律師協助她處理法律相關的程序;儘管公益律師一再奉勸H儘快認罪並商討罪責減免,她仍然堅持己見。
“首先,我那篇報導從未發佈。況且文章只是在討論貧困線以下的人口需要多少資源才能改善生活,以及先進與發展中國家的資源走向;並沒有提出任何足以損害富豪的建議。”
“如果沒有優化社會戰略廳的優秀職員在認真工作,文章或許早已發佈啦!種種造成社會問題因素的應對手法,不在於有沒有,而是會不會!當您把報導寫出來時,錯誤就已存在。在控狀裡也寫明白了,我再給您多一些提示:在資源有限的社會,如果要改善貧民生活,普羅大眾的第一印象必定是財富轉移。而在大部分群體都不願意犧牲自身利益的情況下,佔有世界上絕大部分財富的我的客戶們將會首當其衝。所以這樁官司的重點是:您的文章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讓我的客戶們遭遇權益受損的潛在風險。”
“怎麼會無關緊要?”H抗議,“貧困和資源分配不公是非常重要的議題!”
“重要的定義是什麼呢?”
“重要的定義有很多。”H覺得自己很敏銳地迴避了對方丟過來的文字陷阱。“例如當前社會資源分配不公這種不合理的事,就很重要。”
“是這樣嗎?”控方大狀眯起眼睛。“那我舉個例子:在過去3年裡世界增加的財富總值是42兆元,而我的客戶們佔了三分二。再一個例子,全球財富有百分之四十五握在我的客戶們手裡,而百分之五十的人口只擁有百分之一。您說,這合理嗎?也許不合理。有人在意嗎?沒有。這些訊息我不提供,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吧?無論多不合理的事情,只要沒人關注在意,就不重要。”
H無話可說,即使對方的發言毫無邏輯也不符合普世價值,卻沒有辦法作出有力辯駁。她望了勉力維持清醒的公益律師一眼後,投降般癱坐在被告欄的椅子上。
接下來,控方大狀表示他們將邀請多方證人就H文章裡提到的(1)企業裡薪資分配不公,(2)資源不對等無法公平競爭及(3)資源運用不善導致資本市場過度膨脹而影響環保進程,等3個要點表達看法。於是,審訊進入證人發言環節。
“我是大型電子設備上市公司的執行總裁。就在上個月,公司申請了破產保護重組。”代表高淨值人群的證人T臉色陰沉,略帶怒意地盯著H。“這和經營方針或高負債率毫無關係!全是勞工組織多次妨礙冗員重組計劃,加上環保組織設立一堆不合理的可持續性經營條例,才讓公司的財務深陷泥沼!大量管理層將失去豐厚薪資和福利,他們往後得勤儉度日,這會嚴重打擊消費市場和經濟增長!你們就是缺乏大局觀,才會拘泥在財富和資源分佈這類瑣碎事上。”
“不夠資源無法競爭?不就是懶惰嗎?這樣的員工我見多啦。”代表中產階級的證人P以看透世情的語氣發言。“我麾下就有許多工程師不願意加班,也從不做分內以外的工作。像他們這種人,必須寄生在大機構才能存活,跨國企業裡就是充滿了這種員工發展才會變得緩慢。在我那個年代只要肯拼搏便不會失敗,我身邊都是成功例子;那些在底層的人就是不願意付出。”
當H詢問為何沒有貧困人士代表出庭作證時,公益律師向她遞出了3份文檔。他們團隊之前共聯絡了3位人選;結果一個突然得加班,另一個因孩子病了得去育兒園處理,最後一個要兼職走不開。他認為主要是那群人對這類事情一向沒興趣,也不願犧牲掙錢的時間。
就是他們沒時間也沒資源,才需要有餘裕的人替他們爭取。看著公益律師懶洋洋的表情,H放棄似的把話吞回肚子裡。
“顯而易見,我的客戶們在維持世界正常運作、經濟成長和社會穩定方面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讓我們傳召最後一位證人;來自2072年的K先生。”
未來證人K走上了證人欄,臉色有點蒼白,似乎很不習慣站在人前。他在眼鏡上點了點,鏡片突然變得不透明,並有類似彩色雲團般的圖像在上面轉動。
“一開始我也帶著懷疑的態度,畢竟有太多人冒充自己是時空旅客;不過你放心,司法機構有很嚴謹的驗證程序。”公益律師笑著安撫一臉不可置信的H。“聽說除了他的電子身分證因為現今科技還無法解密讀取外,K先生通過了好幾套身分辨識認證,甚至被超過3套AI系統肯定他的未來身分。”
“證人K,麻煩您形容一下未來世界。”
“未來?未來很好啊!全靠科技公司和財團的努力,大家都有舒適的家。空間?不用太大,人啊其實用不了多少空間;根據AI評估,27平方米左右就很足夠了。而且大家都在用虛擬實境,房子實際有多大不是重點啦!環境?對啦是稍微熱了一些,可是外賣、物流和網購都很方便,交通也有定點無人機,加上電器效率高,外面氣候怎麼樣不重要啦,反正室內總是很舒服。你們現在的天氣是比我們好上那麼一點點,可是太不方便啦!像我做證人還要實際出席。老實說,很慶幸這個年代的公司和財團把資源投資在科技發展,而不是什麼環保和氣候變化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做那些太遲啦,不如做些實際能夠幫助到人類的事。誰說太遲?欸我們那年代的歷史書和AI都是那樣說,假不了!”
於是審訊在公益律師碌碌無為的情況下結束,法官在確認了控辯雙方的意願後,表示結果將在3周後宣判。在那期間,H不得離境並需支付兩萬元保證金。慶幸的是,審訊期間出版社的母公司將給予H有薪假期,並承擔一切司法開銷及保證金,作為捍衛新聞自由的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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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宣判前一週,控方大狀聯繫上H,說首富們拋來了橄欖枝;有鑑於H的初衷大概沒有惡意,他們也不想太追究,甚至可以庭外和解,前提是H願意配合。和解方案很簡單,H的文章寫得不錯,首富們覺得應該讓她把天賦用在造福社會的方向。他們想通過資助的方式替H出版兩本書,還會提供專業編輯和行銷公司處理各種事務。主題思想也準備好了,是類似《不要氣餒!如何在不公平的社會繼續奮鬥》和《感恩,安逸平淡的生活》那樣的內容。只要H答應這份出版計劃,控方大狀的當事人就會撤銷訴訟。提案末明確希望她能接受這份善意,併為社會大眾帶來一些積極的正能量。
“那不是很好嗎?”男友舉手向侍應生示意埋單。“聽起來就很有誠意啊,而且你一直都希望能出版自己的書。”
“不會太荒謬嗎?”基於壓力,H最終接受了庭外和解,卻始終認為整件事情太不可思議。至於那兩本書,雖然聽起來充滿正能量,她還是覺得腸胃裡有股不安在蠢動。
“怎麼會?世界一直都是這樣運作的不是嗎?”男友把單據拍下,上傳到‘愛地球應用程序’登記今天的晚餐以獲得素食任務的分數;加上今天,他在過去半年參與環保活動累積的獎勵,終於足夠用來換取最新型的平板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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