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家】破天荒,連續兩期談同一個作家——米蘭·昆德拉。本期除了有馬華作家龔萬輝的導讀,也請來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憑《野蠻人入侵》榮獲第32屆馬來西亞電影節影后的名導陳翠梅。他們心目中的昆德拉,是怎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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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昆德拉過世之後,社群媒體湧現了許多悼念和感懷之文。我想起的卻是他另一篇,並不太被人注意,而無人引用的小說。那是德國畫家布赫茲的插畫集《靈魂的出口》,昆德拉為一幅插畫配上的小文。這篇題為〈他〉的短文不足500字,而同一本書中,一同看圖說故事的還有約翰·伯格、蘇珊·桑塔格這些大咖。我記得,那幅畫作裡頭,是一個穿著厚大衣和禮帽的男人,坐在曠野的一堆書本之上。他頭頂似乎是冬日柔光的暖陽,而他一個人背望著空無的遠方。
米蘭·昆德拉為這幅畫作而寫的故事是這樣的:他是一個離棄了人群的人,他棄絕了所有人際關係,走了很長的路,而決定一個人留在那荒野之中。但有一個畫家,終究把那孤單的背影畫了下來。那人背對著整個世界,而無從知道他變成了畫作中的樣子。昆德拉最後這樣寫道:“假如他一知道,那麼他的幸福就完了。我不敢去想,我真不知道,他會變得怎樣?”
米蘭·昆德拉像是在寫他自己(那幅畫中人健碩而微駝的背影也頗像他),一種告別的姿態;又似乎是在說“寫小說”這回事——一如昆德拉喜歡引用福樓拜的那句話:“藝術家應該儘量設法讓後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但我們都知道,米蘭·昆德拉總是忍不住從他寫的故事中走出來。他會以作者的身分叨叨絮絮、滔滔不絕地為讀者大段大段地述說他的哲學辯證,而打斷了原有正在進行的故事。
他就是那個不該出現在畫面裡的畫家。但他終究還是冒出頭來,向讀者眨單眼、吐舌頭。他才不在乎小說人物幸不幸福,難道幸福不也可能是一種“媚俗”嗎?而可以打破這個世界的“媚俗”的,終究只有嘲諷和玩笑。
◢關鍵詞:Kitsch
米蘭·昆德拉愛用關鍵詞應是眾所周知的了。他在《小說的藝術》之中羅列67個小說的關鍵詞,當然包括了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所提出的“媚俗”(Kitsch)。他以“媚俗”嘲諷了盲目的從眾者、愛國情操、各種各樣的主義,以及俗濫的人生價值、美學和信仰等等——他嘲諷任何已經變成了口號、標語和樣板的東西。
小說裡敘述薩賓娜在蘇聯入侵捷克之時選擇了流亡他國。她對極權統治之下的各種媚俗作態十分反感。比如說慶典遊行的時候,“女人們穿上紅色、白色和藍色的衣裙,遊行者隊伍齊步行進時,陽臺上或窗子前觀看的老百姓便亮出各種五角星、紅心、印刷字體。銅管小樂隊伴隨著遊行隊伍,確保大家步伐一致。”——這些都讓薩賓娜難以忍受。然而當她看見所謂美國價值的生活,樣板式的幸福和美好,對她來說其實也是一種媚俗。
但我總覺得,中文的“媚俗”必定不能全然地表達德文的“Kitsch”,以至我們對於昆德拉的“媚俗”有了各種各取所須的詮譯。於是這個詞有了其他的譯名,有人以音譯為“刻奇”,而在臺灣遠景出版社的譯本里,譯者呂嘉行乾脆翻成了“忌屎”。你沒聽錯,這個譯名延伸自昆德拉自己對“Kitsch”的解釋——他發現信仰、權威和傳統美學都拒絕承認大便的存在,“那麼,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美學理想,必然是這樣的一個世界,在那裡,大糞被否定,每個人都做出這事根本不存在的樣子。這種美學理想可稱為媚俗。”
所以明星和網紅才不會上大號呢。又或者,我們要在小說家逝世之後,才又再一次熱愛昆德拉先生,不斷引用他寫下的金句——被引用最多的應該是他在《笑忘書》裡的那句:“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這算不算也是一種媚俗呢?我們都不自覺地陷入了小說家一早就給我們設下的陷阱裡。
◢關鍵詞:笑/玩笑
若世界真的如此荒謬,我們就玩笑以對,這其實非常存在主義。米蘭·昆德拉有3本書名嵌著“笑”的小說:《玩笑》、《可笑的愛》和《笑忘書》,似乎都有一種苦中帶笑的感覺。他在1985年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頒獎典禮上他就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昆德拉說,人類越思考,就離真理越遠,但聽到上帝的笑聲,就有了小說。小說家與不會笑、沒有幽默感的人之間,是不可能和平共處的。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寫到,幽默是人類的一種發明,“使所有被它接觸到的變為模稜兩可”。而不懂得開心的人們,永遠都不會懂得任何小說的藝術。
《可笑的愛》是米蘭·昆德拉唯一一本短篇小說集,裡頭那些故事,說是愛情,仍帶著各種各樣的可笑與荒謬。小說人物總是在扮演,為了掩飾自己而故作姿態。比如〈搭便車遊戲〉,輕挑調情的年輕戀人,若扮演的遊戲玩得太投入,而終究回不去了。
又比如昆德拉在1967年出版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玩笑》,主角就是個愛開玩笑的大學生,有一次女朋友要去參加共產黨訓練營而無法相見。男生便寫了張明信片開她玩笑:“樂觀主義是人民的鴉片!健康的氛圍因為愚笨而發臭!托洛斯基萬歲!”
明信片當然就被不懂幽默的大學黨委發現了,男生被捉去盤問、被批鬥,最後被勒令退學,下鄉勞改。不作死就不會死,人生驟然鉅變,那不過只是戀人之間的一個玩笑吧了。《玩笑》以玩笑開端,以玩笑結束,關於主角路德維克的整個人生,昆德拉以喜劇作家尤奈斯庫的話說:“區別於可怕和好笑的,只是很少一點的東西。”
昆德拉認為,極權主義必然不會懂得幽默和玩笑(所以也就不懂得小說)。而事實也是如此,1968年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後,《玩笑》這本書就馬上變成了禁書。1975年,米蘭·昆德拉流亡法國。
◢關鍵詞:流亡
米蘭·昆德拉本來用捷克文寫小說,《玩笑》、《生活在他方》、《笑忘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至1988年出版的《不朽》,都是用捷克文寫的。而定居法國之後,昆德拉開始用法文來寫小說,也把捷克文舊作全數翻譯成法文。
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裡,布拉格總是帶著一種巨大的壓抑感。政治壓力下的鐵幕城市裡,永遠充斥便衣警察和監聽,似乎一切都那麼不可信任。相對於卡夫卡,布拉格並不算是昆德拉的故鄉。
這座城市也沒有那種家國的依戀感,反而像是《笑忘書》裡頭寫的,一座城市的記憶和歷史,早已經漸漸被遺忘,被另一段杜撰出來的歷史給掩蓋,“開始慢慢地忘記了他們現在是什麼,過去是什麼。他們周圍的世界會更快地忘掉他們。”
搖擺在過去和現在的昆德拉,一直都是矛盾、複雜的混合體。他年輕時參加過共產黨,也在往後棄絕了共產黨。流亡在他鄉的小說家,以另一種語言創作,即使後來捷克脫離了蘇聯統治,他也沒有再回去了。若選擇反叛,若選擇孤獨,我想作為流亡者,似乎是米蘭·昆德拉的自我選擇。因為流亡的小說家,可以輕易地拒絕任何定義,以及政治正確的限囿。
一如在《被背叛的遺矚》裡頭,記者問他:“您是共產主義者嗎?昆德拉先生?”昆德拉回答:“不是,我是小說家。”當別人問他是不是異議者,是左翼還是右翼?我們的昆德拉先生一概回答:“哪個都不是,我是小說家。”
流亡的昆德拉,此刻有了模稜兩可的“自由”。
◢關鍵詞:肉體/性愛
或者讓我們從家國情仇,回到人與人之間,最根本的關係。不得不承認,談論昆德拉就不能不談論他專注描寫的性愛和肉體。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三角關係討論愛情和性愛、靈性和肉體、救贖和放逐、忠誠和背叛等等的矛盾。而至《不朽》,藉以個性迥異的兩姐妹阿涅絲與洛拉,更深入了肉體和慾望的哲學辯證,以個人的性愛經歷交錯於歷史政治的大敘事裡。
在昆德拉筆下,性愛往往並非依附在偉大的愛情之上,相反的,小說裡的性愛總是怪誕的、不安的,甚至常常讓人覺得好笑。
終於我們在米蘭·昆德拉的最後一本小說(是的,是最後了)《無謂的盛宴》裡,看見老人阿蘭盯著路上青春少女的肚臍——比起乳房、大腿或者陰戶,老人發現肚臍更吸引他。肚臍曾經是生命的紐帶,毫無功能然而卻是每個人身體上的印記。凡人才有肚臍,天使沒有肚臍——我們還是又永劫迴歸到了“Kitsch”的辯證裡頭了。
關於凡人的性愛,在小說《不朽》裡,昆德拉搬出了16世紀的畫家魯本斯,虛構他的如鐘面數字排列的性愛經驗:“指針已經在他的性生活的鐘面上轉過一圈了。他位於他的鐘面時間之外。位於鐘面之外這意味的並非結束亦非死亡。……一個人位於鐘面之外,意思只是說不會再有什麼新鮮事,也不會再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了。”
此時再讀這段文字,又多麼像是米蘭·昆德拉在向我們扮著鬼臉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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