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网
星洲网
星洲网 登录
我的股票|星洲网 我的股票
Newsletter|星洲网 Newsletter 联络我们|星洲网 联络我们 登广告|星洲网 登广告 关于我们|星洲网 关于我们 活动|星洲网 活动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副刊

|

文艺春秋

|
发布: 9:01am 28/07/2023

散文

老师

黎紫书

启蒙

悼念

师生

写作

霹雳女中

中学老师

李继华

黎紫書/我懂

作者:黎紫书
圖:Mankapook

李繼華老師去世了。6月16日收到故人轉發過來的訃告,說是15與16日晚間於喪府舉行誦經儀式,17日於富貴山莊墓園火化。我算算日子,猜想老師該是在14日往生的吧,享壽87。彼時我剛接來了從紐約飛抵吉隆坡的丈夫,在高樓林立的市中心下榻,無時不在抬望眼,如蛙囿於井底。待接獲老師死訊,我們卻已開車行過彎彎繞繞的山路,身處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金馬侖高原了。

金馬侖丹那拉打晝夜微涼,清晨時雲裡霧裡。故人在簡訊中問,你知道這消息嗎?這世上知悉我與老師情分者寥寥數人,此故人為其一。他知道我年輕時主動聯繫老師,給老師寫信,並曾陪伴我一同上門造訪,連續好幾個農曆新年與我一起坐在那狹小的客廳裡,聽經似的領受他與師母年年如是的叮嚀:

ADVERTISEMENT

多做運動,小心飲食。好好照顧身體。

老師明明是我的華文老師,以前在學校裡主要教華文課。那時他一頭華髮、身子修長,連影子都特別清淡,而且寫在黑板上的字跡端正秀美,頗具柳骨,讓人以為他必然鍾情書藝。可退休後我尋上門去,就老家某住宅區中萬千小排屋之一,房子裡沒見半件墨寶,亦未有一牆書架或滿室書香。倒只見尋常人家模樣,半身高的青花瓶裡插著有些年月的塑料花,茶几上放著翻閱過的當日報紙,電視櫃旁堆著些舊的,還有些別的什麼童書或已遭塗鴉的填色冊散落各處。那環境沒一絲人文氣息,與我登門前所想相去甚遠,老師也從不與我談文學或寫作,只聊聊生活上的事,尤其愛說起他自己如何養生──年輕時打羽毛球,以後許多年轉戰乒乓,到後來行動實在難以週轉,又為了遷就家人的作息時間,終不得不放棄,改成每朝到公園裡打太極。

有幾段往事老師多次重提,總說乒乓桌上新知的青年球友,在得知他的歲數後如何吃驚,不敢相信這般年紀能有如斯身手。還有身體檢查後醫生拿著報告,說他的各項指數比時下許多年輕人標青。老師每回說起都容光煥發,彷彿“保持健康”是他生活中多麼大的成就,比他膝下幾個兒女學有所成並已各自安家立業更值得炫耀,也比他教的學生當中出了個作家更使他自豪。

這樣正好,我得以卸下自己背在身上的社會角色和附帶的擔子,全心全意做個純粹的小輩,正襟危坐,不時含笑應和,怎樣也不去戳破老師,由得他把說過的事翻來覆去一說再說。

老師從來不善言說,過去在學校裡教書就以沉悶見稱。中學時上過兩、三年他教的華文科,多是兩節課相連,且總安排在午後。他的溫言軟語猶如催眠,不少同學都聽得靈魂出竅去了,只留個軀殼睜著眼睛守在那裡。至於我,多把那些溫溫吞吞的時光澆灌於課本──那上面佈滿了未竟之詩和半途而廢的圖畫。因此我不容易打盹,老師反正也不在意,感覺上就算滿室弟子全部不支倒下,他也仍然會不疾不徐地把課說滿,直至下課鈴聲震耳發聵,他才在學生們有氣沒力的敬禮聲中施施然離去。

起立!行禮!

謝──謝──老──師。

這樣的老師,誰都看出來他一心就想與學生河水不犯井水,一路平靜無波把教學生涯走到底。果然他保持這態度直至退休,彼時我畢業已經好幾年,也不知有無人給他歡送,但30年後他長辭人世,據說除了現任校長前來鞠躬,過去的學生無人來憑弔。這像有多淒涼似的,以至那位卸任在即的校長心感哀慼,發來信息說“我想我也該學著放下,別指望有學生會記得我了。”

就這樣一位無人紀念、沒人說得出他的好處來的老師,被我這樣一個無心向學的學生記住了。我的整個求學時代乏善可陳,最後兩年還曠課成習,到了猖狂的地步;既對學校生活無絲毫眷戀,也從未將任何老師放在心上。畢業多年後,我可以說把人生中所有老師的名字都忘掉了,唯獨記住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李繼華。

自然是因為他對於我而言是獨特的。我的人生中只有過這麼一位老師,在所有的老師中絕無僅有,看到了我有寫作的才能,並且用一種“無為”的方式鼓勵我隨心所欲地寫作。說是“無為”,乃因他什麼也沒做,不過是每週等著讀我交上去的作文,一字一字細讀後批改,再打個高分──即便我的作業經常出格:字數遠遠超過要求是常事,最狂妄的一次是把全新的一本作業簿密密麻麻寫滿;偶爾寫詩交差,五行十行不等;或者拿一個看似議論文的題目寫出一篇抒情文來。無論我怎樣腦洞大開,世上就只有李繼華一個老師會不加責備,也不勸戒阻撓,只是默默地認真批閱,且不理會別的學生會怎麼想,總給我全班最高分。

這老師,都賞識我、縱容我到這分上了,卻從未讚揚過我一句半句。每個星期將作業本發回來的日子,他一個接一個地將學生喊出去,喚我的名字時聲調無半絲起伏,也沒揚起眉毛多瞅我一眼。而我,說到底跟老師同一種骨質,喜怒不動聲色,始終連個“謝”字也沒說出口。

事實上那幾年我對學習極其厭倦,缺席日數逐年創新高;平日除了華文作文,其他各科的作業可以不交的我都不交。書包裡幾乎所有的作業本都成了我的手帳,翻開來全是些毫無章法的塗塗寫寫。那時候每個班擠了四十幾人,老師們誰也沒有千手千眼,便不介意這麼個不起眼的學生安安靜靜地自暴自棄。那些年我在學校裡猶如一道影子,忽隱忽現,彷彿隨時即將湮滅,又像是一幅水墨畫中不妨被留白的部分。沒有老師能衝口喊出我的名字,只有李繼華偶爾會在課堂上喊我,連名帶姓,問我作文呢?怎麼這個星期沒有交上來?

他就只追討我的作文,從來沒問起大小楷或別的作業,可他似乎也從未追問過別的同學的任何作業。被他這麼點名追究,我不覺得羞辱,反而感到光榮。大概是被他那麼一喊,我從案上滿冊亂草般雜蕪的詩與塗鴉中抬起頭,便意識到了芸芸眾生中的自己,知道在這個老師眼中,我是獨特的。

後來我在許多場合中談起學校生活,總愛打趣說中學時我便有了個忠實讀者。此言不假,只是當時我未必意識到那是個“讀者”,只覺得自己被某人看見了,而且應著此人的持續凝視才漸漸有了形體,連帶著懷裡揣著的一點對寫作的喜愛,也變得越來越真實,遂有理想的形狀。就那時候它像一盞天燈被放了出去,終於在以後幾個昏暝的人生路段成為了指路的星辰。

我這麼寫,在今天這個時代,少不免會被打上“男性凝視”和“父權仰視”之類的標籤,招來別有心思者的睥睨與批判。若真如此,作為悼文,只能說生不逢時了。我自己並不為這個角色長久以來的姿態感到卑微,相反的,她讓我驕傲──知遇之恩,銘感五內,甚至畢生圖報,這種自古以來多由男性演繹的故事,裝載的卻不是男子才該有的美德與良知。

李繼華老師予我的所有意義就在於“知遇”了。這兩字輕巧,除了以默許的方式鼓勵我敞開來寫作,除了認真仔細地批閱我寫的每一篇作文,除了當一名忠實的讀者,他終究沒做過什麼激動人心的事。我甚至覺得他資質平庸,對教學工作毫無熱情,一輩子兢兢業業,只是努力做個不過不失的人。他對文學也不感興趣,在寫作這件事情上不曾對我有過教誨或啟發。然而他是這世上最早一個支持我寫作的人,在我的年少歲月裡,他讓我感覺到寫作是一種珍貴的才能,值得受保護,而他做了他所能做的──悄悄地畫了一道結界,許我以創作的自由。

寫吧,愛怎麼寫就怎麼寫。雖然指導不了你,我會認真看待你寫的每一個字。

我的老師李繼華,我一直認為他其實知道自己不具才學,也無意追求,只願意安安分分當箇中規中矩的教師。倒是對我,他的“不作為”恰恰是一種作為,而且此舉不合章程,逸出了他給自己定好的人生規格,可以視作小小的反叛了。這一點,彼時我已約略領會,只是明白這事不宜張揚,不然引起了班上同學甚至是其他老師的注意,那麼這道脆弱的結界恐怕就會被世俗隨手擊破。

會有這顧慮,是因為有一回派回來華文試卷,某個同學美其名借閱,將我的卷子拿回家去。翌日歸還時對我說家中當老師的姐姐看過試卷,說怎麼可能總分35的作文,老師給你打33?也許是同學臉上的表情十分凝重,顯出點狐疑來,使得她的話透著一股恫嚇的意味。接下來幾天我都擔心她的家人會到學校來找老師麻煩,害怕我與老師之間的這一點小秘密馬上要被揭穿,以後我們都得退縮回去,不越雷池,不作非分之想,老老實實地隱沒在自身的怯懦與平庸之中。

若是那樣,我想老師他應該還能維持老樣子,再等幾年掛冠退休。而我,受此一挫,難說後來還會不會成為今日的我。

顯然我是多慮了,此事不了了之。我最終能在中學最後時期繼續享有這種專注為一個讀者寫作的時光。但我和老師從來話沒多說一句,我記得唯一一次“近距離”說話,是有一回我上前去領回作業,老師叮嚀了一句“考試的時候可別這樣寫。”我說我懂的。聲甚細,彷彿唇語,猶如兩個情報人員在交換機密。

以後的事,就是我畢業離校,數年後寫作小有名聲,愈漸明白“讀者”如何難得,才想到要把當日的老師找回來。彼時老師業已退休,說是曾到別的中學教過補習班,指導學生如何應考,可沒幾年終究賦閒,在家含飴而已。收到我的來信,他用昔日的字跡回覆。筆是最普通的原子筆,紙是最常見的單線紙,字體端正無邪,抬頭以“女士”稱呼。

那已經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此後我與老師便有了這二十餘年上門聯繫的情誼。曾經在父親節領他與師母出門用餐,也曾與他的兒孫一起為他唱歌祝夀。由於我總是來得唐突,最初幾回過去他必定要進房裡換了長褲梳過頭髮才出來,由笑容恆常如彌勒佛的師母陪伴在側,儀表堂堂地對我說養生經。後來熟絡了便沒再顧上這些,一件洗薄了領口洗歪了的帶領T恤,一條褪色了必須用皮帶束上的短褲,也能出來接待。只有銀髮熒熒依然,諄諄叨唸,說你經常出遠門,記得一定要多做運動,小心飲食,好好照顧身體。

老師,我懂。

如今老師走了。母校的現任校長去送最後一程,哀其悽清,向我發出物傷其類的感慨。我卻沒有為不去扶靈而負咎。我對老師的心意和念想,在他活著的時候,已經表達過了。2021年12月我赴美在即,因知此去沒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便又去看望過一回。那已經是後疫情時期,恍如隔世。師母先聽見我叫門,她說寶玲來了。門洞里老師探出一顆頭髮稀疏的頭顱,瞇眼看向門外被光天白日籠罩著的人。我聽見他問:“寶玲?誰是寶玲?”

那次老師沒有再對我說養生了。他像初見生人,對我細說其生平,包括他以前曾在霹靂女中執教,並問我“霹靂女中啊,你知道這學校嗎?”我說我知道。我知道在老師的記憶裡,我已經被刪除了。

那一次走出老師家門,在落日的斜影中,我最後一次向老師道別。

老師走了,自是因為他聽見了下課鈴聲響起。他總是那樣離開的──不疾不徐,用自己的節奏把課說滿;踏出課室時頭也不回,從來不理會有多少學生站起來向他敬禮,不去聽身後的學生喊得多麼敷衍。

起立!行禮!

謝謝老師。

相關文章:
【專欄.老練習】黎紫書 / To Whom It May Concern
【專欄.老練習】黎紫書/不如赤子
【專欄.老練習】黎紫書/今宵多珍重

打开全文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

点击 可阅读下一则新闻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