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炎熱,傍晚卻會下起大雨。因為水接觸熾熱的地面瞬間蒸騰的關係,房間總在這個時候又有了更多熱氣的聚攏。冷氣機還是沒修好,像在跟我賭氣,看看是誰先受不了各自已經糟蹋的一身。我對它已無法使用視若無睹的舉動,其實倒是早有另一層隱喻。
我的新房已買了將近半年,只是工程還未完成。從還未封頂,到看見我購買的那單位所在的樓層建成,再到停車廠加蓋、籃球場立好籃球架、種花種草、地表被翻起埋下排汙管、單位外的公路翻新……我已數不清從工作中開溜到那裡從外眺望的次數。雖然也說不上異常期待,但我相信收到領取鑰匙的通知時,心裡那股期待又絕望的因子一定異常活躍。畢竟終將擁有全屬自己的第一片天地,那在我想像裡全權由我掌握的快感讓我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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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日益增加的貸款卻讓我窒息。
每當我翻看銀行賬戶讓心淌淚,我心中那唯一負擔得起的裝修──我將來唯一的軟資產──霹靂無敵溫暖大睡袋,都會來輕撫我的心臟,告訴我別傷心,至少還有它。有錢買房無錢可養的窘境,讓我彷彿身處海中,雙腳拖著屋子,奮力地游泳。掙扎仰起頭想吸入更多在枷鎖上賴以生存的氧氣時,看見了海岸線卻不可及的距離最讓人感到遙遠得絕望。
工作關係讓我接觸到了英姐。那骨瘦的身板與老人小卷燙的髮型,總是在找著機會與其他同事吵架。維持環境衛生的工作內容成全了她。她總是當著大家的面,對著年紀相仿的六、七十歲同事破口大罵。我被迫介入他們的糾紛,聽她說著難道那些“安哥”不可以繞過她剛抹的地板嗎?剛在泥地上工作完就不要亂踩,你懂抹地很累的嗎?他們的鞋子髒到……諸如此類的埋怨。
隨後又跑回那些安哥面前咧咧地說著難怪他們老婆都不要他們,還沒有跑的也遲早會跑啊!諸如此類。罵完,轉過頭又開始對著我說,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辭職的啊!諸如此類。
剛接下協調工友工作的我因此也習得了一系列詛咒與罵人的技法。這讓我在面對許多食堂檔主與學生家長的將來,變得十足地大方與自信。你罵任你罵,我自有逍遙。那些對學校決策不滿的投訴、因檔口合約問題而毫無下限的情緒話語,我聽是聽了,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我十足淡定。畢竟老人罵街最為犀利,而我在其中成長。
當然,常被遷怒的一方不是沉默的羔羊,他們也有話要說。聽的人也是我。他們的回擊一句一句地逼迫我更加嚴格地對待英姐。我沒什麼擔當。我害怕成為別人眼中有了回饋卻無作為的主管。我嚴格地追蹤英姐的工作,查看她的工作行蹤、衛生成果,直到我發現了一件當時竟讓我心裡竊喜的事──她躲在食堂二樓男廁抽菸。
後來的農曆新年前夕,我見到了之前從未見過的英姐。那時她如此和顏悅色。之前當我和主任與她約談,她只是顯得頹敗、心虛,吸菸吸得鼓鼓的身體被我們用針戳破了一般洩氣。我真的對不起,謝謝你們給我多一次機會,我下次不會這麼做了。她那時的語氣透露了自責、歉意,連畏懼都從她臉上與雙手的皺紋間滲溢出來。語氣中盡是丟了這份工作後要去哪維持生計的情緒。那時我也恍惚了,彷彿我成了欺壓老百姓的地主。
而此刻她雖然戴著口罩,但她的魚尾紋透露出她笑得多麼燦爛。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煙味或工作留下的汗味,那時的她香香的。我隨即向主任詢問,主任只淡淡地說了句:她交辭職信了,說是弟弟開了間麵館,要他去幫忙。大致是收碗碟洗碗諸如此類的工作吧。當時我心裡為了她的解脫感到高興,也為我的解脫感到高興,在全校只剩下一個女工友這個煩惱來臨之前。
生活讓我卑微的惡意,沒有隨著我變老而跟著衰減。13歲那年我開始思考人為什麼活著,34歲的我還沒找到答案,儘管我總是教著學生要更用心地體驗生活。如果我們的生命還沒感受到幸福,那就還不是結局。多麼美好的心靈雞湯。體驗過了獨自出國留學,也談起了不算刻骨銘心但也讓我進退兩難的戀愛,雖然我也曾想把“牽絆”作為生命的價值,但細思其實這“橫向交錯發展”的解釋根本不牢靠。試想,“命運是什麼,生活是什麼,我是什麼”這種虛無縹緲的個人認知,交錯到別人的“命運、生活”之中,充其量也只是讓在這虛空中懸浮(或落體)的塊體體積變得更大。有時不禁莞爾,問題沒解決,反而牽扯了更多人進來一起集體“飄著”,說穿了只是在排遣孤獨寂寞罷了。我總無法感受到活著的快感。
我爸卻是一個很熱衷於活著的人。1948年被製造出來的身體,機能正在一個個地損壞。最近他總是將社交媒體上看見的醫藥保健品透過簡訊發給我,說是要我幫他網購,所以我很清楚他身上現在有什麼毛病。青光眼、乾眼症、血糖不受控、前列腺結石、重聽,諸如此類。那些藥品不想也知不能亂用,但我爸每次總是喜滋滋地開盲盒,讓自己化身成實驗鼠。難道這是生肖作祟?當然,這些藥有的很糟,像是那可以解決眼疾的眼藥膏,父親用後只覺得眼睛更痛了;有的卻也有安慰劑的功能,只要它沒讓我爸身體變糟,那我爸就會覺得那是藥品讓他身體變好了。有時,我爸也想放棄,口中不耐煩地說著,這眼睛等著瞎了啊!這耳朵等著聾了啊!轉頭卻又買了幾萬元的氫氣機、葉綠素水。他就是不服輸。
有次他因為前列腺結石,尿道發炎,住進了醫院。雖然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但他真的感到害怕。這是我哥後來和我說的。他說有次他去探望父親時,父親突然把他叫到病床邊,鄭重其事地交代起身後事。我哥當時笑著和我說,隔天他出院後又像往常一樣一直因店裡的事和我哥吵架。但我哥或許不知道,在剛過世不久的三伯葬禮上,父親泣不成聲。泣不成聲。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他總是對我說,要照顧好身體,要減肥,他花了那麼多錢把我養大,我如果不健康,還沒享受到就要受罪,等一下心臟病、爆血管死掉,這就等於把他的錢都浪費掉了。他總是用最直白的方法讓我瞭解他的人生觀。有時我會猜想,是不是我再多給他一些煩惱,他就會更堅持、更堅強地抵抗歲月的摧殘呢?
看著他的姿態,我想我總不能比他先離開。我總不能讓父母親難過。
於是我有了份工作、有了車、買了自己的房子,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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