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子駛進馬六甲中部柏淡烏魯小村落,散落好幾間馬來式住宅。屋外不見門牌,向附近村民探問之下——“想找一名唱Dondang Sayang的老人家”,一下便指引我們方向。
Dondang Sayang是馬六甲的馬來傳統歌謠,在2018年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因而見到拿督巴哈林那天,我們終於現場聽見那逐漸消失在時代洪流的聲音。
拿督巴哈林(Datuk Mohd Baharim bin Mohd Sharip)唱Dondang Sayang已經50年,他的歌聲家喻戶曉。馬來村落住宅開放,家家戶戶的門窗在炎熱午後都打開通風,且開上一把風扇,大人小孩就坐在庭院聊天嬉鬧。去到巴哈林家門前,是一間刷成橙色的水泥屋,還種了些許綠植遮蔭。當時,他赤裸著上身,就坐在庭院翻閱詩集。見我們到來,喚我們入屋坐下,自己倒進房間穿了身峇迪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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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戴上了副墨鏡,裝扮彷彿才完成。如同表演前必會穿上一套馬來傳統男裝,戴上宋谷——他有屬於自己的一套儀式。
對話與談情 超過600年曆史的傳統歌謠。
2023年5月,拿督巴哈林剛領了第18屆BOH金馬侖藝術大獎頒發的終身成就獎。
訪問當天只能安排在下午時分,皆因這位已79歲的Dondang Sayang傳唱者,每天早上仍有自己的特定行程。早上9時至12時,巴哈林會開著他那輛第一代Proton Persona (CM)到馬六甲文化遺產研究院(Institut Warisan Melaka, INSWA)上班。內容不定,有時去教歌唱技巧,有時則到中小學校園辦工作坊,終究離不開藝術傳承的工作。
他守護的,是一段超過600年曆史的傳統歌謠;如今在馬六甲,就只剩巫裔、峇峇孃惹、遮迪(Chetti)與葡萄牙後裔克里斯坦(Kristang)還在傳唱。
從15世紀蘇丹滿速沙在位期間,Dondang Sayang在馬六甲便已興起。曾經,它的旋律飄蕩在馬六甲王朝的數個時代,無論興盛衰敗,它一直都在。然而,它從草根出身,亦是民間娛樂——由小提琴(Biola)、熱巴那大鼓(Rebana)以及馬來堂鼓(Gendang)奏樂,並由兩位歌手交織演唱。他們像在對話,亦像在談情;唱的詩詞,是張開眼抬起頭所見的生活,一點也不深奧古典。
因此巴哈林嘗試用我們那日的見面,唱出一首馬來班頓:
Sudah lama tidak ke ladang
Sudah tinggi pokok kelapa
Sudah lama tidakku pandang
Ini hari kita berjumpa
唱畢他噗嗤一笑,問:對嗎?它不難,就是我們眼所見,耳所聽聞的。當時在他眼前,就有幾棵隨風搖擺的椰子樹。
一如他的詩作。每天下午,他都會花很長時間坐在庭院的沙發寫詩。“僅僅是注視著一棵稍微傾斜的椰樹,或一隻黑色飛鳥停在電燈柱上,詩就來了,”而他拿起紙筆把流淌的詩句寫下。3年內,他創作了二千餘首班頓,並收錄於《Buku Pantun Warisan: Koleksi Datuk Mohd Baharim Mohd Sharip》,由馬六甲文化遺產研究院出版成集。
三代流著音樂的血液
Dondang Sayang裡的班頓,在正式演出中都是即席創作,對他而言亦熟能生巧。寫詩以外,音樂更是活在他的身體裡——“我的父親是一位拉小提琴的警察,爺爺是Dondang Sayang的歌手,這就是我家的傳承。但很奇怪,我們之間沒有教與學,一切就在自然中發生。”
巴哈林十幾歲時曾看管過橡膠園,也當過理髮師。儘管那不是一雙打從出生便玩樂器的手,但他顯然極具天賦,二十餘歲便精通手風琴、小提琴、鍵盤、手鼓等樂器。在巴哈林家庭院的那個下午,他拿起小提琴就能彈奏三兩首,一切就像信手拈來。
小提琴為Dondang Sayang提供主旋律,兩種鼓則打出節奏。巴哈林說這裡頭又分成四大種類,即是:Asli、Mambo、Inang以及Joget,他還嫻熟且活潑地用雙手與嘴為我們示範節拍上的不同。
可登大雅之堂 亦可根植民間
初次聽巴哈林拉奏的小提琴配樂,多少有點不習慣,它的旋律不能以現代任何樂種來形容。一拉便能把人帶回600年前的馬六甲王朝時空,四處金黃色的華麗宮殿,彷彿看見牆上紋路複雜的雕塑,舞池中還有婀娜的舞女。但當他玩起了曼(Mambo)的節奏,那充滿南美洲色彩的舞蹈節拍——便忽而想問,傳統音樂有沒有可能融入現代樂種如爵士、搖滾?
巴哈林笑說:“曼波本就是爵士的一種啊,所以你聽會有快、快、慢這樣的拍子。”
他曾經也把搖滾融入自己的表演,但大眾接受程度不高。從民間傳唱的Dondang Sayang,就發生在馬來村民的屋簷下,音樂是他們的語言。因而在15世紀官員到鄉村探訪,從遠處就聽見這樣的樂聲,決意將它帶回王宮。在那富麗宏偉的宮殿中,Dondang Sayang用於娛樂王室賓客,以及來自遠方停駐馬六甲海峽經商的人們。
然而,1511年馬六甲歷經一場圍城戰役,葡萄牙在長達40天的戰鬥後佔領了馬六甲。巴哈林說:“你知道嗎?葡萄牙人是天生的樂手,也是天生的歌手,他們有很高的音樂天賦。”
他笑言:“當時,馬六甲人玩樂器確實不怎麼樣。就在小甘榜,葡萄牙人經過無意聽見,忍不住湊近教了馬六甲人玩樂器和唱歌的技巧。”因此在旋律與技巧中,多少可見葡萄牙民間音樂的影子。
技藝遠超恩師 一夜蛻變大師
起初,他們的音樂老師是葡萄牙人,而巴哈林在馬六甲第一位老師則是卡馬魯丁。他把老師稱作“Pak Din”——“1988年,我和Pak Din一起參與‘Pesta Dendang Rakyat dan Pertandingan’,然而在預料之外,我竟然獲得了賽會第一名。當時老師訝異極了,說學生一夜成了大師!”
彼時,Pak Din有自己的樂團“Mawar Biru”,浪漫的藍色月季。不久後,老師臥病在床,巴哈林也常帶著不捨探望。病床邊的囑咐,總離不開如何繼續傳承Dondang Sayang云云,因此在老師離開人世後,巴哈林上門見了老師的妻子,請求同意把老師的樂器都帶走,彷彿便能把留在鼓裡的精神也一併帶回家。
打點Pak Din的樂器後,巴哈林組了一個新樂團,就叫作“Kenangan Mawar Biru”——老師的音樂永遠在他記憶中。
無人傳承 傳統會否消失?
傳唱Dondang Sayang的這些年,巴哈林從一位青澀的甘榜男孩逐步功勳加身,走進宮殿演出,亦在2017年馬六甲州元首誕辰那日受領拿督勳銜。回到甘榜,他還是純粹地喜愛著音樂,甚至把Dondang Sayang從典禮舞臺帶向街頭,他說那叫Busking。
人來人往的馬六甲市街,巴哈林曾帶著一家大小組成的樂團在怡力(Bandar Hilir),也是遊客遍佈的紅屋區附近表演。彼時,他們搬了幾張小凳,接上自己的音響器材,Dondang Sayang的樂聲便響徹街頭。
然而,巴哈林說了兩句好似有些欲言又止。他說,歌唱的當兒最想讓人感到快樂。Dondang Sayang的班頓詼諧且充滿趣味,“無論在婚禮或典禮上,總會有人咯咯地笑,”巴哈林形容起來也開心。
是什麼讓氛圍忽而有些凝重?
原來,巴哈林的孫子菲道爾原是樂隊主唱,退居幕後的他僅僅給予指點。菲道爾頗具天賦,眼見就將成為自己的接班人,巴哈林自然寄以厚望。誰知天意弄人,菲道爾不久後在一場意外中身亡。
難怪他早前總把“沒有能繼承的人”掛在嘴邊。然而,是什麼讓他相信Dondang Sayang不會消失?也許是他的信念,或如他所說的這句:“當我身在這個地方,沒有太多能讓我分心的事,而傳統就是我唯一所能擁護的,它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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