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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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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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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15/08/2023

散文

住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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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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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宇/井底之亲

作者:陈凯宇
图:zerolost

——小的时候握扶着二楼的方格窗花,对蓝天高塔心生向往之前,就仅仅是希望有一天可以一家人到五楼之上的天台,一起野餐、捉迷藏、听故事、露营、一觉到天亮。然而母亲说,那是禁区,向来不容住户攀爬。往后的日子只能继续揣想,上面是否有一座不为人知的乐园?会不会有人趁着深夜偷偷爬上那依墙的铁梯?这样的神秘无解,足以使人无止境地倚恋下去:那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吧。跳离井底的欲念、对于远方的浪漫想象,那是有记忆以来,最早最早的记载。

黑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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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住于中下阶层,为了摆脱月费的算计、节目时段的支配,以及阴雨天无法收看的困恼,父亲毅然听信坊间和亲戚一次性消费的做法,买一个即食面饼大小的,取消多年来的付费配套。原先的电视频道得以全数保留,另有国内外新旧影视内容任人点选,是一个只需网络,就能抵达的观影天堂,简直一劳永逸。父亲深信自己的选择相当值得,以为走过了影音光碟和定时追剧守着重播的年代,可以遥控一切,我们终会获得自由。就算知道那不是合法途径,只要有戏可看,电视盒的中央伺服器在哪里、有没有安全漏洞,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遑论处在旁门左道上,会不会被发现或举报。因为比电视盒更大的问题,是向来疲软的网速。对于播映的顺畅度完全不能寄望丝毫,并且总要做好最坏打算。

尽管架着50吋智能电视,但网速经常使电视陷入各种瘫痪怪象。好比新闻主播人持续播报着,画面却停格在一开始的现场报道;男主角来回提了倒了无数次水像极薛西弗斯的卖命演出,女主角反复挨骂挨巴掌叫人怜惜,唇嘴与声音脱轨各说各话、重复说一样的话,是常有的事。有一回《动物星球》中的女士旁白跳针一般循环复述“今天,蚂蚁很幸运——”对于这样的吊诡我们无计可施,唯有错过定时收看的节目。落后与迟钝为常,不幸的是只能不断转台如同避难的我们。面对以上种种,父亲最常说,可以看就好了,高速网络是假的,政府要赚人民的血汗钱是真的。

电视盒好在轻巧,败在接收隔着一张咖啡桌的遥控信号都成问题。经常要坐在电视盒前,确切有力地揿。但力道往往拿捏不好,有时四位数只揿了三位就自动换台,有时会用力过度多压出一个号码,电视盒似乎比我们更缺乏耐心。也可能是相对日久,我们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却什么都做不了,像过去那样猛敲狠摔遥控器没有用,电视之薄黑盒之小更不允许拍打,那就任由电视形形色色地摆布,反正终会转换到我们想要的频道。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父亲所说,电视盒刚买的时候好好的。或许我能够相信的,只是所有的一开始。

作为游人,除了以前常看的频道,其余的三四位数我一律记不住了,电视如今这么不堪入目,也就更没有了记住的必要。有一次观看晚间8点的本地新闻,画面上方浮现巨大的“PENCURI小偷小偷”,白字粗体,遮盖了画面的三分一、主播的嘴脸。无论重开几次都卸不去,显然是要阻挠收看。仿佛一家四口的偷生终究被发现而无从躲闪,对面的邻居只要不经意一窥,就会察觉那异常的电视画面。我们就算略知这是如何为何发生,也投诉不得。父亲却还是心存侥幸:至少不是挡在荧幕中央,还算有良心。在这之前也并非没有类似的恶兆,只是我们都相信情况会好转,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修不补,无异于恐怖片里明知房屋异样百出,仍然坚持住在里头的一家几口,好像时间久了恶灵就会自动退散。我曾经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偏偏只有本地频道才会屡屡出状况。从此只要稍有异样,我们就转台,再转台,把眼光寄望在一个又一个国外频道。那里面的月亮好像真的比较圆。

我不明白这样的电视,到底要让人怎么看下去。也想不起最近一次顺利追完一集连续剧、完整看完一部电影,是多久以前了。那天整整半个小时直面烙在两位主播脸上的大字,我再也哑忍不住:“买了好的大电视,画质这么高清,却这么难看,当初买电视好像就是把错误放大而已。”

“还可以听就偷笑啦。”当然又是父亲说。

我起身离开沙发,走进房间,关门,锁上。那时候我更希望电视有这样的设定,可以熄掉画面,只留下声音,回到通过电视收听电台那般日子。眼前漆黑,我们或许就能够更专注且静心,可以更感受到住在一起这回事。也会惊觉,声音可以比画面更重要,更可靠,就像张宛告诉黎耀辉:“有时候我觉得耳朵比眼睛还重要,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但此时此刻,无论画面如何被切断阻挡,父亲想是再也不会想要回到每月付费收集广告品牌的以前,也不会费心思索变好的可能。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关掉不看,让又一个夜晚又一天黯然逝去。

不明

某天看着电视,母亲突然说起一件不太舒服的事。说是一个天气大好、适合晾晒衣服的晨早,母亲身在二楼阳台,两名穿着便衣、身分不明的人士骑着摩托来到,把车歪斜地停泊在沟渠边。一名骑士下车撒了一地饲料,待肥胖的争相围聚专心吃食,另一名骑士再徒手从旁抛网,旋即将一地活生生的肥鸽轰地擒拿其中,一网振翅挣扎的生物就此消失在里面。没有一只鸟雀能够穿过的密网,如同地上未及收拾的饲料一般狼藉。

从有到无的十几分钟,两名男子始终戴着头盔,手段利落干净,离开时笃定直冲,仿佛懂得隐身,毫无被截停的顾虑,势态不像初次下手。阔路很快恢复车辆寥寥的一片空寂。母亲始终在二楼观望,看见几个见状的居民在楼下气急败坏,要结伴到管理层骂斥投诉,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只知道管理层向来对很多住宅区的问题置之不理。

我问母亲,这件事经常发生吗?好像不会,那是唯一一次目睹,但不排除过后还会发生。已经没有饲养之必要的鸽子,下场可想而知。只是,烈日当空,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比起捉去人道毁灭,我更先想到生计所逼。要拿去宰杀烧烤、煮食现卖,似乎都合情合理:几乎零成本的原材料,自然生长,雀肉厚实饱满,没有注射长肉剂,扎实的口感清新的味道,应该近似于菜园鸡。想像总比现实更猖獗血腥,同时也更接近真实。

不明人士始终不明,住宅区却在那之后好像真的变好一些,保安森严许多,不再时时刻刻聚首亭内只顾闲话任人出入。每一辆无法自动通过的车辆包括快递和载送,都会被询问来由,车牌身分证也都会被记下。在进出口加设的路障,想必是要禁止摩托趁隙出入。难免要来到割舍和献祭的境地,改变才有可能发生。鸽子倒是非常乐观,事情没过多久,在相同的停车格,一见饲料撒落,仍会马上围聚一起啄食饱腹,咕咕咕那么拥挤咕咕咕那么热闹,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好像那场可怖的搜捕不曾发生也不会再发生,好像全部同伴都还健在而没有一只失踪。一味地盲从诱惑,落网于是如此轻易。它们可曾认得自己的同伴?还是在城市生态中,离散已是常态,况且每一只都这么相像,以致任何哀悼都显得多余。

进食时刻,鸟雀自然地重聚成群,直到地上饲料将尽,复又纷飞四散。那些被捕的鸟雀,或许它们从来只认定眼前的美味,没有留意到那几个喜欢喂食的住户,早已带着他们的爱心搬离而去。

总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那些长住于此的,有一部分是眼光独到的幸运之人,而剩余的是选择性观看,接受自己早已穷尽选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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