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馬的伊班族和卡達山原住民還佔據課本的一兩頁,但在我們國家11年的義務教育中,卻容不下西馬任何一個原住民。”
5年前,獨立記者兼攝影師郭於珂偶然在巴生遇見雪蘭莪原住民瑪美麗(Mah Meri),這是她首次意識到西馬原住民的存在。她說:“當我發現他們的存在,從一開始的愧疚慢慢地變成憤怒。我想知道,為什麼不曾有人告訴我,他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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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馬原住民在這片土地生活的痕跡難尋,更甭說從網絡上深入瞭解他們是誰。但心底對他們的好奇再也按捺不住,郭於珂開始屬於她一個人的追尋,“我想聽見他們的聲音,讓這些被遺忘的人重新被看見,讓他們的族名在馬來西亞成為耳熟能詳的名字。”
報道:本刊 陳星彤
攝影:本報 林明輝
抵達相約好的採訪地點,郭於珂提著裝滿一本本筆記簿的帆布袋前來。翻開其中一本,首頁列出與原住民相關的組織、機構或學者,上方的日期寫著:2018年12月15日,這亦是她接觸半島原住民的開始。一本接著一本,她將心中的疑問、眼前所看到的,通過書寫的方式記錄下來。
看著29歲的她,在過去5年努力的痕跡,不禁好奇在眾多課題中,何以選擇關注西馬原住民。而這一切的源頭,都得從郭於珂在臺灣獨立媒體《報導者》實習的經歷說起。
返馬尋找切身議題
“在臺灣求學時,我加入臺灣獨立媒體《報導者》的報導攝影工作坊。在那之前我都在寫字,當時才明白‘攝影’和‘拍照’的差別。攝影是一門專業,不是誰都可以拍的。”
配合工作坊的課程安排,郭於珂選擇白化症患者作為拍攝主題。在展開為期一年的計劃中,工作坊的指導老師時不時拋出 “為什麼要由你來講這個故事? ” “你和故事的關係是什麼?” “為什麼不是別人做? 為什麼是你? ”等疑問。
“我發現關心他們(白化症患者)是一回事,但我一個外國人跟他們又好像沒有直接關係,我沒有一個理由為這些人發聲。憑什麼由一個外國人幫臺灣的白化症患者發聲? ”當時的她陷入自我懷疑,心中不斷思索:“我的創作會否因此摻雜了虛偽在裡頭?”
郭於珂在臺灣找不到解答,帶著這樣的疑問,她回到了馬來西亞,“我一直在找、一直去想,有什麼東西是我可以做的。”
發現被遺忘的西馬原住民
回國後,她進入本地一家電視新聞媒體工作,卻不曾停止尋找與這片土地的連接。
“雖然我是土生土長的馬來西亞人,但從小在華文教育體系內讀書。加上我的公民意識覺醒在國外,我回來後發現真的不瞭解馬來西亞,與這片土地的連接不深。”
直到在一次的採訪中,郭於珂與來自半島雪蘭莪的原住民瑪美麗相遇,“我當下非常吃驚,追問後發現半島原住民有18個族那麼多。”
“我很好奇這些半島原住民是誰,我們常常聽到的土著(Bumiputera)又怎麼定義?誰又可以被稱為原住民?”她進一步釋出心中的疑惑,“為何我們可以和這些族群在平行時空下生活,但卻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你甚至會驚訝他住的村落,離你非常靠近。為什麼我活到二十幾歲,我不知道這些東西。”
帶著心中的好奇、不解和困惑等五味雜陳的心情,郭於珂開始了僅屬於她的找尋,再將所見所聞化作影像和文字。
“可能也是我太想要異族朋友吧。”郭於珂在訪談的過程中,不斷重複著這麼一句話。
報道面向過於單一 不足揭隱性問題
“‘瑪美麗’在這群原住民的族語裡,為‘森林之子’的意思。只要他們戴上木雕面具和穿上尼帕葉編織的服飾,便容易形成一種錯覺,讓人誤以為森林裡的植物顯靈了。”——摘自本刊〈看見瑪美麗,發現馬來西亞式Fusion文化〉一文。
這是郭於珂第一次以半島原住民為題材撰寫報道,內容側重在瑪美麗族的文化和傳統。重讀生澀的文字和內容架構,她說:“我太迫不及待想讓大家認識他們,那時的功課做不夠,是不成熟的。”同年,吉蘭丹發生巴迪族集體死亡事件。
“巴迪族集體死亡事件的衝擊,對我來講太大了。從那時我才開始研究歷史、馬來西亞制度以及這些人的生活。”她認為單從文化、傳統、歌曲、舞蹈等單一面向,來詮釋原住民,往往只流露於表面。
“往更深去挖掘,就知道他們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哲理,我覺得更可貴。當然我希望在文字裡能保留文化的部分,但我不能遮住一隻眼睛,不去看他們面對的問題。我不能只寫漂亮美麗的那面、殘酷黑暗那面我也要寫。”她說。
西馬原住民資料太稀有 採訪難度大增
一群被義務教育遺忘的人、一群沒有名字的人、一群與我們活在平行時空的人,正意味著記載半島原住民的資料稀缺。
“今天要報導城市的課題很簡單,你很容易到達這些地方、拿到聯絡方式和受訪者溝通。當我接觸西馬原住民時發現很難,首先我要接觸到這群人,但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透過網絡,她搜尋撰寫原住民學術論文的學者,抽時間參與原住民展覽“巧遇”受訪者,“多遠我都去,因為我知道那裡一定有人可以讓我問。”即便從學者手中取得聯絡方式,但卻無法保證打通原住民的電話。
“村裡沒有訊號,電話一直打不通,等他(原住民)從村子裡出來,可能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然而,一通電話不足以減低原住民對陌生人的戒備心,她無奈地笑道:“所以我很常分享,為了跟一個原住民溝通,我要跨過一座森林,而且真的只是單純為了溝通罷了。”
原住民看待時間亦有自己的一套模式,好比從市區到村子的時間,他們不會以公里、時數來計算,而是“三根菸”。
“從市區到村莊的距離,他會跟你說三根菸的時間,非常抽象。”但實際走過以後,郭於珂發現不是三根菸那麼簡單的距離,“我覺得完全是一包煙的時間,怎麼會是三根菸呢?”一開始的難不僅如此,採訪後資訊量過大無法消化、間中儲存素材的硬碟被偷……這一切都是在她趁工作之餘,犧牲休假日到外地採訪調查取得的資料。
1年半後,中文網絡媒體《端傳媒》刊登了題為《巴迪族集體死亡事件調查》的報導,分為上下兩篇。
將“寫新聞”等同於“交朋友”
現代社會的步調越來越快,科技更加快新聞生產節奏。花上1年的時間“寫新聞”,郭於珂走上與現實背道而馳的路。
“現在媒體走得太快,無論是照片還是文字,我們太習慣‘有就好’或‘大概寫一下就好’。但我現在做著一個很慢的東西,等於是交朋友的概念。我大可想辦法把所有原住民的村落找出來,拍一天‘touch and go’就完了,可是我做不到。”
2021年,該報道入圍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主辦的“2021年度卓越新聞獎”。
從前人人都是“森林之子”
今年9月,郭於珂選擇重返校園進修人類學碩士。
她分享,在撰寫報道的過程中,很常無法理解原住民的對話,卻意外地從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人類簡史》中找到解答。
“看完那本書後,我一夜間腦洞大開。當重看原住民的逐字稿,我突然明白他們跟我講什麼。”她舉例,當問及巴迪族關於“被同化”的課題時,村長默默說了一句:從前所有的人都是巴迪,華人的媽媽是巴迪,馬來人的爸爸也是巴迪,是你想要跟我們變得不一樣,現在卻想要我們變得跟你們一樣。
對此,郭於珂疑惑不已,不禁思索:我的父母怎麼可能是巴迪族?直到讀了基礎的人類學後,她才發現全球原住民的族名都代表“森林之子”的意思。若套用此說法,巴迪族村長的話意味著:從前所有人都是森林的人,你們不要做森林的人,卻希望我們成為你們這些城市人。
“我一瞬間更瞭解原住民的身分,無論我們或他們,最開始都是和森林連在一起。換句話說,若今天森林沒有了,他們的名字也就消失了。所以人類學幫助我瞭解生命的演變,解讀一些無法用城市人視角理解的行為。”
“其實我做的東西不偉大,反而從他們身上得到療愈。”採訪過程中,郭於珂一而再地強調自身的渺小。而看似艱辛的採訪路,她反倒從原住民受訪者身上,看到人性的純粹。於是,她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將他們適應外界的努力傳遞予大眾,“如果今天這個環境無法讓我們相遇,我自己去製造巧遇的機會,聽聽他們的聲音。”否則,無法左右國家局勢的少數群體,極容易在社會中被同化,然後消失。
郭於珂為第9屆TEDx Petaling Street的講者之一。
媒體夥伴:
活動日期:2023年10月14日 (六)
活動時間:9AM-6PM
活動地點:馬華大廈三春禮堂
購票詳情:
https://www.facebook.com/TEDxPetalingStre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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