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的群眾運動。為數甚多的同夥頂著如火的日照,在體育館前的瀝青路有序地靜坐。坐在隊伍裡的我頭戴鴨舌帽,揮動扇子驅散著令人沁汗的悶熱,眼睛不時望向手腕上的表。我不禁感到納悶,自身向來對任何事皆抱持不慍不火的態度,今時今日居然願意跟隨大隊長征,直入大人物身處的重鎮,甚至慫恿一位友人同行。
我們從炙熱的中午待到天色由淡藍轉濃黑。彼時舉目望去,四周聚集了愈來愈多烏黑人頭,安安靜靜等候目標人物出現。體育館外邊佈滿密密麻麻的攤子,攤子上琳琅滿目的產品分外惹眼。昏黃的燈光染亮印有人像的標識和寫滿口號的手幅,一旁臨時架起的巨大屏幕正重複播放宣導的影片。大家匯聚心神緊盯著畫面,心底的文火隨著配樂的激昂而慢慢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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洶湧的人流與鼓譟的環境驅遣了四肢久坐的疲累,大家的身子不再貼緊地面,紛紛站起身、伸長痠麻的脖子。無比親密的肢體各自發散著自汗孔蒸發的熱氣,騷動的空氣緩緩凝結成一團團無形火焰,懸浮於擁擠的空間,伺機而行。這些躁動難安的鬼火,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恰恰在前方構成一道門的樣子。
而那扇門竟讓我尋覓了好久。
任憑我如何回溯,卻始終無法在海馬體裡拼湊它的輪廓。那道門究竟承載著什麼,竟能讓人如此苦苦追尋?大門後邊是否窩藏著哪位重要的人物?門後會不會又是另一扇塵封已久的門,只存有層層疊疊的迷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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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家中滿滿一櫃子都是母親自夜市購入的光碟。一旦母親攫取餘暇,定會輪流以各種CD餵食播放機,播放機吐出的每一首盡是充溢90年代的軟調。也許母親是想趕早為稚氣的孩子沾染些微風霜的氣質吧。
不僅家裡恆常舉辦起音樂會,連汽車也被改裝成流動式歌廳。困於車陣之時,往往有人自發把CD投進車內播放器,兌換天籟之音以調節心情。一首接著一首循環播放的音樂,以及伴唱的人聲,一併粉飾車窗外的風景,也順道裝點每一段通勤或趕路的路程。
在每一個上下學的路程,抑或是前往外婆家、購物中心的途中,我多次透過耳朵邂逅正值壯年的巫啟賢與周華健。當時我欣羨他們得以運用富有磁性且充滿感染力的嗓子,娓娓敘說一段難以理解的情事。那陣子除了朗朗上口的兒歌,耳熟能詳的徒剩〈太傻〉、〈忘憂草〉等此類曲目。
我把90年代的歌曲權作爽口的葵花籽,松鼠般把過早的世俗塞進嘴裡,雙頰鼓起的樣子常令人發笑。想起一次偶然的閒聊,表姐忽然問起我最近是否有心儀的歌手,我興致勃勃地搬出窄小口袋裡的名單,還即興地哼了一小段張宇的〈月亮惹的禍〉。隨後只見表姐愣了愣,回過神才說,你還是聽聽S.H.E的歌吧。
從90年代的末尾朝新世紀的開端冉冉前行,人生中的第一張專輯正是S.H.E的《奇幻旅程》。依稀記得,專輯封面印有三名盈盈少女的摸樣,仨人各自呈現迥然不同的風格,臉龐全然展露著象徵年輕的笑靨。揭開那精緻的正方形塑料盒彷彿拆糖紙般,我等不及嚐嚐裡頭的甜。接著好幾天,我都把它捧在手心,如獲珍寶似地反覆回味。後來託表姐的福,我得以從頭逐一細數她們的專輯,宛如一隻歡樂灑脫的海豚,躍動於由美妙歌聲彙集的海田。
偶爾趁著靜謐的夜晚,表兄弟姐妹齊齊領著一片光碟,佔據外婆家的客房。我們熄滅燈火併調高音響的音量,晃動手中發光的手電筒,強行把房間單調的樣貌易容為Disco。小瓜們毫不在乎不協調的手腳,自顧自耽溺於亂舞的樂趣,雀躍得猶如頌揚春露的幼鳥。每每臨近派對的最末時段,總是默契十足地點選〈美麗新世界〉,無畏地齊聲唱著:應該學習嬰兒再寬容一點,哭過就忘了……
在那個網絡不太發達的年代,課堂上同學作興手抄歌詞,又或者常常從報紙刊物剪下印有歌詞的部分,細心粘貼於薄薄的單線簿。然後瞞著師長,作為秘籍相互傳閱。通常在午休時分,三朋四友定然搬椅移桌圍聚一起,攤開那本自制歌詞本,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出絲絲感情。那些有點無病呻吟的傾訴,是支撐學子至放學的提神飲料,是衝鋒陷陣前的精神喊話,更是一種無法言喻的革命情感。等到上課鐘聲催命似地鬼嚎,我們仿若添滿油缸的跑車,預備在來日之路馳騁萬里。
朋友見面時都習慣談論娛樂圈的大小事。鑲滿花邊的新聞宛若枯燥生活裡的調劑品,彼此盡情談論,卻也見證歌手們的成長過程——起初被譏口齒不清的男孩毅然唱起饒舌,中西合璧的新穎曲風一鳴驚人;清純少女霍然卸下稚氣外表,破蛹成為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勇闖臺灣樂壇的馬來西亞女孩,憑依情歌天后的招牌打造一片療愈的天空……
那個時代的歌手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個人魅力,歌曲沒技巧無高音卻依然深入寂寥的心。多少懵懂的孩子以他們為榜樣,借激勵和熱血的歌,無所畏懼踏上逐夢之旅。他們好似璀璨的星斗,在每個岑寂的晚上,努力照耀無數年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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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期,我和友人會相約到KTV,在包廂內點一堆傷痛至極的慢歌,抑或爆破嘶吼的搖滾歌曲。我們緊握麥克風,時而低聲哼唱,時而高唱叫喊,汩汩流光自電視機河流般漫漶出來,把糾結且惆悵的五官照得發白。爾後在最深的夜,我們宛然卸下笨重包袱,頭也不回地離開。
年少輕狂的色彩逐漸褪色,無數少年已然開始理解歌詞中蘊藏的意境。情歌如預言,我們從不意識到原來自己能化身為詞曲塑造的主人公。直至越過大雪紛飛的寒域,走過細雨綿綿的街衢,潛過輾轉難眠的子夜,方才學到一些本領,將詞句連接隱匿血肉骨髓內某個渺小的瞬間,提煉一股濃稠的情愫,轉而撼動通身的細胞。
也不知過了多久,多國驟然颳起亙古未有的韓流。那股風氣席捲了繁華都邑與恬靜鄉里,急遽虜獲了萬千少男少女的芳心。雖然正值年少的我應是首當其衝的一分子,但是我自詡一股清流,一貫地陶醉於熟稔的中文歌曲,只因害怕墜入新奇的流行趨勢。那些電子樂轟炸的舞曲、中毒性甚高的旋律、不明其意的拗口歌詞,聽起來全都像在嚼相同的口香糖,到頭來總喪失甜味與香氣。
其時班上女同學屢屢搶閱報章內的娛樂版面,只為一睹“男神”之芳容。偶然間我玩興大起,揶揄一眾“男神”的美顏盡是手術刀下篆刻出來的藝術品,非天然孕育而成的寶石美玉。豈料話音剛落,一名女同學旋即射來鋒利的眼神,恍若炙熱的耳光,迫使我低頭住嘴,反省剛剛的不該之言。
歌手的身分就在某個時刻開始悄然轉變。時間急促的步伐帶領他們從天際落入凡塵,脫去層層神秘的面紗,搖身變為親民的偶像。粉絲不再霧中看景般關注偶像,他們可通過五花八門的電視節目、大大小小的演唱會和粉絲見面會,乃至於虛擬的網絡世界,捕捉偶像們珍貴的一顰一笑。
國外各大電視臺與網路平臺頻頻推陳出新,每隔一段時日必有新奇的節目內容誘引粉絲的注意。節目裡的偶像們攀山越嶺、賣力搞笑,執行一摞摞艱辛吃腦的任務之外,製作單位甚或朝他們的家中伸出魔爪,在各個角落裝設攝像機,供觀眾窺伺他們的日常生活、夫妻相處之道或育兒經。現在的偶像不獨要掏空魂靈作曲作詞,傾灑汗水舞動四肢,甚或私生活也要一併公諸於世,任人檢視。
我不禁懷念昔時歌手的樣子。他們的外貌總釉上一層朦朧的光暈,不必活成抹布,拼命擰乾生命的水分。平日只需專注於創作音樂,將情感唱進市井小民百無聊賴的日常已是最大的粉絲福利。如今譁眾取寵的人紛紛展露身段,盼望著能早日在趨近飽和的市場裡突圍而出,交出一份高流量的成績單。許多人不得不投身庸俗的火坑,焚燒自我,將美麗的音色譜成教人惋惜的鄭衛之音。
速食音樂仿似時間瞬息的汰換,我來不及細細品嚐,就被外力狠狠推入懷舊的圈子裡。當初的妙齡歌手終也成為別人的伴侶或父母后,我才頓覺體內某道隱秘的門已經悄悄闔上。
日子瘋狂追趕著空虛的軀殼,煩惱漸次冷卻熾熱的血液,進而導致細膩的耳膜盡失原有的彈性。音樂早已被多數人視為排遣無聊的玩物。聽歌變質為一種服用止痛藥般的動作,只為暫時抑制頭顱裡跳動的血管。無論是脖頸上扣著,還是耳洞裡塞著,耳機最顯著的功能便是凸顯時尚。
不過我仍會在移動遲緩的車龍里點開播放器,不再仰賴凋萎的CD,而是輸出藍芽訊號與手機同步,讓正歌隨機地從音響緩緩響起。偶爾會隨性選取幾把許久未聞的音聲,任由心緒逆流於滔滔不息的時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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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幾個月前,某某海外歌手大駕光臨的消息如病疫快速擴散。它誘使我打著念舊的旗號,穿行這片喧鬧的場地,尋找遺忘多時的吉光片羽。而當散思似跳躍的音符蹦回腦內,體育館業已開放入場,大門敞開,大家的耐心總算換回一場勝仗。
無聲抗議的漫長等候及燠悶空氣等訴求一早被拋諸身後,眾人魚貫地填滿場館。身邊本來文靜優雅的友人,竟隨著節拍有規律地跺著腳步,熱烈揮舞手上以特定頻率閃爍的手燈,更不時發出興奮的吶喊,十足狂熱分子的模樣。彼時我飄流於人潮左顧右盼,忽地萌生一股失而復得的感覺。
那扇隱形大門其實一直存在於記憶領域裡的某個區塊,鎖孔仍未生鏽,我只是暫時遺失了那把能夠開啟的鑰匙。
大家身臨此處的因由,終歸就是忘卻不了一個時代,一個人抑是一首歌。我們瞬間陷落泥沼般的搖滾區,揮灑的熱汗浸溼薄薄的T恤和稀疏的眉睫,絢爛的彩光不斷交錯,高舉的應援燈匯成了一大片波動的黃色海洋。我自在地徜徉其中,彷彿一尾剛被放生大海的魚。
在短短兩個小時的狂歡裡,腦海中快速閃過的那些歌曲、那些光陰、那些愛過恨過的人與事,終究會被次日的晨霧氤氳成蜃樓幻影。無論是日是否會像一朵曇花迅疾凋零,就暫且讓我重新當一次狂熱分子,將孤絕的魂交付眼前的景象,好好地跟唱每一首青春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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