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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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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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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19/09/2023

散文

怡保

薪资

小镇

都市

卓振辉

离乡背井

周传雄

卓振輝/小鎮 ‧ 都市 ‧ 泡泡

作者:卓振辉
圖:Mindsparx

E,我曾很天真地問你,為什麼非離開不可呢?

為什麼非得流離輾轉,像只東海岸海龜倉皇地蹣跚於半島西海岸線,最終落腳巴生,那自己從未曾想過會落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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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天真,因為離開的人是自己,要對問題追根溯源的話,總得往自己身上追溯才是,何必假手於人?假手於人,很可能只是希望從對方那裡聽見自己想聽見的答案。心虛的心理學。比方說稍微生物學的,你身上有股流浪的基因啊;或稍微文藝的,我們人啊總得往“外面的世界”去,去看看世界的“精彩”和“無奈”。但你是現實主義的信奉者,18歲離開怡保到吉隆坡上大學、生活、讓身體嵌入硬冷華麗的詩句,成為詩句的韻腳之一。你擅長挑破一切用以粉飾現實的薄脆燈籠紙。即便我告訴你,好幾次我在商場看見一家大小三代同堂,在餐廳裡其樂融融,老人有所依,年幼有所盼,而那些事業有成的大人對世局往往做出一番精闢的高談闊論,我都難免心懷感傷。那畫面似乎曾有我的一席之地,如今已遙不可及,如隔煙雨。你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像是要揮走空中某些不祥的粒子。因為怡保給不了我們要的薪資啊。感傷什麼呢?你不是說過,就算回去,最多待兩天,兩天足矣,足以讓你惶惶不安想要趕快收拾行李離開。有些積重難返的糾葛,是隻能交給時間,讓時間的磨輪現實的咖啡豆,研磨成香濃芬芳的咖啡液……

而我正前往都市的路上。3分鐘前仍細雨縹緲,很快,熱氣騰騰的赤道雨往都市倒灑。傍晚,下班時間。大雨,塞車。無奈與無聊。手機熒幕中的Waze是走南闖北的老朋友了。另一位老朋友,是車裡正震天價響的好歌喉。周傳雄。我在聽〈啤酒泡泡〉,歌曲動感、輕快。你聽周以沙啞的嗓子沉吟:思念沒有味道,像那啤酒泡泡,酒精沸騰不了,寂寞咆哮……

我是被你約在都市的某某韓式燒烤店,見見新朋友,吃一頓飽足。你說,既來之,則安之,帶你見識真正的都市人,嚐嚐真正的都市魂。而我,呵呵你別嘲笑,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大塊大塊的大快朵頤,胃已隱隱作祟,像不小心闖入某個紛亂混雜的外星球的淳樸地球人,只想趕緊宅回航空母艦,安靜地低頭吃雲吞麵,喝雪茶。或應該稱之為茶雪?

啊,分不清了。

先別說那油煙迷濛的食肉宴吧。

說說巴生。港口城市,所有的繁華已屬過眼雲煙,所有的喧囂都已塵埃落定,所有的曾經都已化身如今。

你知道,我落腳巴生一處名為百家麗花園(Taman Berkeley)的小鎮。

自從離開家鄉,我養成在居住之地附近散步這回事,很常是由傍晚散步至夜幕降臨。無論身在何處,夕陽始終牢牢地吸引我的目光(且不論夕陽是否如林夕所寫,“夕陽平常事,然而每天眼見的,永遠不相似”),而夜晚的天空總是靜默、悄然如寧靜海。那似乎頗有名的食肆(Foodcourt)人頭攢動、燈火通明,聚集了小鎮及小鎮以外的居民。附近的商店早已拉閘關門,街燈吃力地照亮街道局部,地面時長時短的,都是邁向食肆的人影。暗影處,有貓、狗、偶爾爬出水溝的四腳蛇。離開樹上世界的尊貴“伯爵”松鼠,時而快速地四肢翻飛,越過路面。它們畢竟是離地者,唯有葉與葉、枝與枝之間才是最有安全感的溫柔鄉。遠處,不知飛往何處的飛機於孤零零的高樓間留下一道白線。白線太完美、平直,一看便知不是自然的物事。

小鎮像洞穴中圍著火堆睡著,只剩肺葉悄然地以最低能量膨脹、收縮、膨脹、收縮的獨角小獸。

我懂。我懂那是從小習慣的安靜。只是,一旦你穿破那層泡泡——那層隔音的泡泡——或許發現,那所謂“安靜”也非理所當然。記得吧?我爸曾說過的,從前新邦波賴的熱鬧、濃濃人情味、鄰里之間如飯蒸熟的飯煲蒸騰而起、那股溫熱的氣息、那彷彿鄉土版本的孔子念茲在茲的,盜竊亂賊而不作,外戶而不閉的大同盛世……但爸說的,很像整個劇組共同串謀,在你誕生那一刻通通撤換,不見,消失了。歷史領了飯盒,撤軍散夥。日後無論你到哪裡,哪個新村、哪個小鎮、哪座城,都套上同樣的臉譜,上演同樣的劇目。劇目的背景是7-Eleven、99 Speedmart、Family Mart、如變身蜥蜴來回變身的奶茶分店、咖啡店、咖啡甜品店、因競爭不過而鬱鬱寡歡的本地雜貨店……新村、小鎮、城鎮,掛以什麼名字皆可,反正——嗯,生理性地說——生理特徵或許不同,但只要實驗控制得好,無疑能分離出清晰標識的基因,追溯回共同的祖先。

其實我不懂。一開始不懂。直至有次,天下細雨,透過朦朧的車窗望見小鎮的草場幾乎為外勞覆蓋,我才懂。每個傍晚會有些許外勞,在草場或踢足球、或打排球、或飛身撲救藤球,但那次,那次不同,人數眾多規模龐大,是一場正式的、計分分明、事關榮譽的賽事。他們身著名牌球衣、球鞋、護膝,後衛認真地防守、前鋒捨命般進攻、守門靈巧地擋球。冰冷的雨未能澆熄點燃的熱情,一如溼透的草場未能阻止黃金右腿的飛踢。那瞬間,我有種釋迦牟尼於菩提樹下靈光劈閃的,遲來的頓悟——小鎮看似水面平靜的小河,其實底下暗流洶湧。景色單調、房子屹立數十年,但究竟這些那些的房子,其實是轉了好幾、好十、或許上百上千手,變換著外勞、外州工作者、為生活所迫而短居者、暫居者、遷離者……而小鎮更是被都市的抽血針插入表皮抽血,大波大波的年輕血液往都市輸入,小鎮於是臉色蒼白欲振乏力。血汩汩流動。血奔騰無回。

而我,我也是一分子。我也是那讓小鎮對自己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失語的一分子。

雲層裡彷彿藏著老虎和龍。虎嘯,龍吼。

擁擠的都市。都市也是顆泡泡。嗯,這麼說,如成千上萬只螞蟻奔出螞蟻窩的車子是泡泡、韓式燒烤是泡泡、大屏幕的招商廣告也是泡泡,世界是場龐大的滴加薰衣草香精的混洗泡泡浴。有一天我會往bubble 1,bubble 2,bubble 3,4,5……戳出一個又一個洞,讓泡泡崩破,讓泡泡消散。但那之前,我得先擺脫惱人的車龍。

我在周傳雄苦鬱的深沉中(E,怎麼周傳雄的歌都那麼苦?)、在被雨封鎖的都市、在歷史小徑無盡分岔的花園,啟動雨刷最快掃刷模式,努力看清被雨模糊的路、霓虹、天橋、商業大樓、韓式燒烤日本壽司中華煮抄英式泰式法式意大利式……凝神專注,寸步前行,前往(或駛離?)屬於自己,僅僅屬於自己的大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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