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用“丧明之痛”形容丧子的悲痛,其典故出自《礼记·檀弓上》:“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意思是古人子夏死了儿子,哭瞎眼睛,后人用以比喻丧子之痛。比较起来,一个孩子英年早逝要比长者寿终正寝更令人心碎,老人家离世可以被接受,但年轻的生命猝然消逝,实在让人无法想像,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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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丧亲之中,以丧子之痛为最痛。我们称孩子为骨肉,亲生孩子没有了,就像身上被剜了一块肉,令父母亲锥心泣血。除了痛不欲生,内心往往还夹杂着自责、懊悔、愤怒、恐慌等等情绪,心里的创伤,久久无法痊愈。
这漫长又煎熬的伤痛往往也给家庭带来剧变。孩子突然离世,父母顿时人生失去了方向和意义,有人或自我封闭,夫妻间或相互怨怼,婚姻面临危机,一家人分崩离析,原本美满的家庭一夕间破灭。
要如何走出丧子之痛?多年来推广生死教育、现任佛光山寺副住持慧开法师认为,信仰是走出伤痛的一大力量。人生本就无常,人生遭逢巨变时,“心境需要做一个转换,转个念头,将‘死亡’转化为‘往生’的阶梯,了解生命是永续的,生命需要永续经营。”
而面对死亡,众生一律平等,没有男女老少或者贫富贵贱的差别待遇,换言之,死亡是平等的。谈到儿童生死教育时,慧开法师指出,如果认为“儿童根本不了解死亡是什么”,那是大人们的盲点与偏见。
慧开法师认为儿童远比大人们更具有生死的自觉,“一方面因为赤子之心未失,对于病痛与生命脉动的感受较为直观和自然;另一方面是受到社会习俗与禁忌之薰染与误导程度较浅,所以比较能够坦然无惧地面对死亡。”
在《生命的永续经营》一书中,慧开法师写道:“当儿童面临家中有长辈辞世,在悲伤失落之际,自然会问像这样的问题:‘阿公死了以后,他会去哪里?’台湾民间有一个制式的标准答案:‘他去苏州卖鸭蛋了。’显然这是一个刻意回避问题的答案,一方面只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抚慰小心灵的悲伤情怀,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大人们’不愿意认真面对甚至于逃避死亡问题的基本态度。”
──这段文字,一针见血地道出人们因为忌讳死亡,对小孩的生死探索支吾其词,胡乱瞎编一些不着随际的答案搪塞过去,剥夺了小孩接受生死教育的机会。
慧开法师月前巡回马来西亚讲授生死学期间,接受副刊的采访,对儿童生死智慧、丧子之痛的佛法解套之方以及器官捐赠议题予以解惑,让我们受益良多。希望这篇报导能帮助深陷在哀伤里无法自拔的人们找到出口,走出生命低潮的幽谷,更坦然无惧地面对生死。
Q:生与死是自古以来最难参透的生命习题,大人们对死亡讳莫如深,小朋友对于死亡的提问,也常让父母伤透脑筋。是不是小孩根本不了解死亡是什么,所以才会诸多疑问?
不是小孩不懂,而是我们以为小孩不懂,事实上,是我们自己不懂。成年人认为自己很懂,其实,我们被“污染”得很严重,累积了太多有关死亡的禁忌、迷信、成见与错误知识 ,小孩对死亡的反应反而比较自然。
我讲一个实际的案例。南华大华(编按:慧开法师是南华大学宗教学研究所/生死学系的讲座教授)有一位已退休的老师,他的女儿小学二年级就得了癌症,治疗了一年多,走的时候才10岁。
小妹妹功课很好,父母亲有学佛,她也跟着学佛和吃素。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也感觉到治疗其实很折磨,所以到了最后,她自己决定不要急救;她说,我就到佛祖那边去。
──所以你说小孩怎么会不懂?!小孩聪明得很,反而是大人无法面对,在那里纠结。
她在台北住院时,我们到医院跟她打气和鼓励,后来她回到嘉义的家,最后在成大医院往生。她在成大医院出生,走也是在成大医院,这也是一个因缘,落叶归根。
在医院的最后日子,小妹妹非常清楚她不要急救,妈妈在一旁哭,她还伸手捂住妈妈的嘴巴,好像在说“你不要干扰我”。后来妈妈没有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走了。
美国的库布勒罗丝医生(Elizabeth Kubler-Ross)写了一本书《儿童和死亡》(On Children and Dealth),书里有个小女孩也一样,小女孩要走了,妈妈一直不舍,后来她跟妈妈说你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妈妈回家后,小女孩就走了。
有人在嚎啕大哭,对即将往生的人来说是一种干扰,我手上的几个案例,有国内也有国外,都是孩子叫父母亲暂时走开去休息,父母亲不在身边时他们就走了。
说回这位小妹妹。我接到电话说小妹妹走了,就找了另外两位法师和一位同事赶到成大医院往生室,帮她颂经念佛,再把她接回嘉义的家,到家时已是凌晨3点多。
有些人会说,在外面过世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回家的,我说,那是古老的迷信,没这回事,接回家去!
另一个案例,是我在美国宾州费城天普大学念博士时遇见的林小弟。
林小弟年仅11岁,因为脑瘤而到费城儿童医院就医,接受脑部手术。可是,头盖骨一打开,医生就傻眼了,因为大脑里散布着一粒粒细小的瘤,根本没办法切除,所以只好把头盖骨缝合回去。
林小弟住在纽泽西州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那是美国东岸最大的赌城,离费城约四五个小时车程。林小弟住院时,有位参加佛学讲座及念佛共修的台湾同学在费城儿童医院当义工,所以认识了林小弟,也因为这个机缘,林小弟的妈妈曾多次参加我们的活动。
说起儿子,林妈妈说他这个儿子很特别,很乖巧,功课好,热心助人,人缘很好。刚住进医院时,他还可以行走活动,常帮忙其他华裔病人及家属当翻译,每个人都很喜欢他,没想到得这个病。
林妈妈学佛,也是因为儿子的关系,她一心学佛,帮儿子念佛回向,坦然地面对死亡。林爸爸则没办法接受。林小弟往生前,林妈妈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他希望走的时候可以穿上一套西装。当时不可能去量身订做了,所以林妈妈就到费城找。费城附近有个城市叫瑞丁(Reading),刚好是个时装工业城,有很多服饰店和百货公司,林妈妈很巧地找到一套儿童西装,恰恰是儿子的尺寸,她怕衣服折到会有绉纹,就用手拎着衣架拿回家。
林妈妈因为可以帮儿子找到一套西装、完成儿子的心愿,所以很高兴,回到家时脸上是带笑的,老公看了非常生气,说,儿子都快要死了你还笑?!林妈妈也没办法跟他讲,要讲也讲不清,就算了,让他怪就怪吧。
林小弟走后,我找了师兄开车到他家,帮他念佛。他们家里有十来个年纪跟林小弟差不多的小朋友,他们说希望跟林小弟kiss goodbye,我说ok,没有问题,他们就在他的额头亲吻一下。
念完佛后,很神奇的是林小弟的身体变得非常柔软,用佛法来讲,那就是往生的瑞相。美国法律规定遗体不能在家里停留超过24小时,所以殡仪馆就派了两名彪形大汉来接遗体,但因为林小弟的身体柔软得像一滩水,两人根本使不上力,不知该如何搬运,后来费尽吃奶之力,拎着尸袋的4个角,才把遗体接走。他们说他们干这行二三十年,都没碰过这种情况。
佛教如何解读这个现象?我想,那是一种放松吧。
我可以讲一下我母亲的情况。母亲因为脑中风卧床大约3个月,往生前约12小时,因为血液循环迟缓停滞,身体各部位都出现瘀青,脚底板是深紫色的。母亲舍报后,在助念整整22小时后,瘀青不可思议地消退了,肌肤看起来很红润。讲白一点,不像一个死人。
身心是一体的,真正走得很安祥的人都不会有“死人脸”,有些人还会面带笑容。佛教有一个比较好的解释,那就是意识很顺利地离开身体,没有遇到障碍,可能不需要8小时,很快就离开了。
林小弟走得很安祥,我跟林妈妈说,你和你儿子有一段善缘,他在世间的因缘是10年,时间到了,他就走了,你不用罣碍,一心帮他念佛就好,有缘将来还是会见面的。
Q:谈到死亡的尊严,小孩的处境比大人更困难,因为父母亲都会觉得孩子太小不懂事,而且父母亲也真的很难放手,所以“儿童安宁”的挑战是不是更大?
台湾有一名以诗抗癌的9岁孩童周大观,他所展现的生死勇气,在一般成年人或老年人身上也十分罕见。周大观9岁时被诊断罹患罕见的软组织肉瘤横纹肌癌,在往后一年的治疗过程中,经历两次手术、12次化疗、30次“钴六十”放射治疗,最后截去右腿,与病魔奋战年余,于1997年5月18日舍报往生。
当医生提出“截肢是唯一的路”时,周妈妈无法接受,反而是大观以超乎常人的镇定口吻,坦然地和爸爸讨论自己的病情,最后用坚定的语气说:“爸爸,我愿意截肢。”
后来,当骨盆腔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时,台大医院召开了一次医疗评估会议,评估切除右骨盆腔的可行性,大观也坚持要以病人的身分,全程参予。
由于手术牵涉到内脏的移位,而脏器是最容易感染细菌的组织,于是医师们达成最后的共识:医疗科技的出发点是为了能让生命活得更美好,然而,如果痛苦的疗程根本无助益于病情的扭转,则接受安宁照顾走完人生最后的旅途,要远比接受无意义的治疗、承受无谓的煎熬更有人性。
散会之前,医师征询大观本人的意见,医师与病人之间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谢谢医师叔叔、伯伯、阿姨,我尊重您们的意见,不再开刀了;不过,请您告诉我,我还能活多少?”
“人活多久是神的事情!我们是医生,不是上帝。”
“癌细胞最后会不会死掉?”
“癌细胞会死掉,而你写了那么多的诗歌,你将活着被上帝接走。”
──癌细胞最后都会死掉,因为它们杀死了癌症病人,结果病人死了它们也无法存活。这让大观觉得癌细胞很无知也很可怜,就像是一群无知的杀人犯。他换了一个角度为癌细胞辩护,写下这首诗:
〈辩护〉
医生是法官
宣判了癌症细胞亿万个死刑
癌症细胞却说:
“我为了自卫而杀人。”
在生命的最后那一段时光,虽然病情不断恶化,病体愈加虚弱,大观仍然很坚强地活出生命的尊严,直到最后预知时至,安详往生,展现了死亡的尊严。
Q:孩子生病或遭遇重大事故,父母的想法肯定是“无论如何都要救到底”,就算情况再恶劣,也相信会有奇迹。到了最后,可能处于两难的境地──不放手,怕带给孩子更大的痛苦,放手,怕以后会后悔和自责。放不放手,该如何决定?
判断也没有那么难,医生其实很清楚到底能不能救,问题是,父母亲愿不愿意坦然面对。
至于奇迹,他们不是相信奇迹,而是盼望奇迹会出现,不愿意面对事实。现实是残酷的,难道大家心里不知道吗?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往往就是一种驼鸟心理,不愿意面对。
奇迹要有奇迹的因缘条件,佛法也说,奇迹要看有多少善根福德因缘,才能让奇迹出现。
Q:丧子最痛,父母亲不愿、不能或拒绝接受孩子死亡,以至过度沉溺于悲伤,日常生活也给打乱了,甚至造成家庭失和。要如何才能走出丧子之痛?
我常说,悲伤很消耗精神和体力,与其浪费能量,不如把精神、体力用在为孩子念佛颂经和回向。这是父母亲唯一能够做的。
如果你问,做这个有用吗?好,那我会建议你去读一读黄山谷吃芹菜面的故事。
黄庭坚,自号山谷,宋朝人,诗书画号称“三绝”他很年轻就中了进士,当了官。有一天他在衙门午睡,不知不觉来到一户人家门口,看到有人在拜拜,供桌上有一碗他最喜欢的芹菜面。他端起面来就吃,吃完后走回衙门。梦醒后,奇怪的是竟然满嘴都是芹菜的香味,梦中之事,历历在目。
隔天午睡时,他又来到了昨天的地方,口中仍然有芹菜的香味。他惊醒后马上出门,凭记忆走到一个跟梦中村落一样的地方,看到一户跟梦中一模一样的人家,敲门后一看,出来应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他问老太太,你家里有请人吃芹菜面吗?老太太回答说,昨天是她女儿的忌日,女儿最喜欢吃芹菜面,所以每年在她的忌日那天,老太太都会煮一碗芹菜面呼唤她回来吃。黄山谷问她女儿走了多久,老太太说是26年。
黄山谷那一年正好是26岁,昨天也恰好是他的生日!
我提倡“生命是永续”的,我们要及早建立“十方三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确实了解心性生命的永续,以及生命永续经营的道理。具备“十方三世”的宏观思想,也就是“生命永续经营”的理念,这是真正能够生死自在的基本素养。
“生命永续经营”的内涵,再讲得明确一点,就是不要将“生”与“死”切开来,看成截然不同、毫无关联的两个世界,而是将“生”与“死”连结起来,看成连续的整体。就像是在我们一生当中,从婴儿、幼儿、儿童、少年、青少年、青年到成年、壮年、老年……会经历不同的时期;我们整体无尽的生命之流,也是从前一生过渡到这一生,再过渡到下一生,以此类推,经历一期又一期的生命。
从前一期生命过渡到后一期生命的衔接点,就是“死亡”与“往生/新生”,如果我们能够清楚地认知到有情众生都具有“未来无限的生命”与“生命无限的未来”,就不会因为无知和恐惧,而抗拒死亡的来临,反而会积极地准备面对,而且将“死亡”的来临,转化为“往生”的阶梯。
要走出丧子之痛,心境需要做一个转换,转个念头,告诉自己生命是永续的,生命需要永续经营。这部车子已经不能用了,那就换一部车子啊。就是这个道理。
因缘就是这么长,怎么办呢?如果真的很不舍,那就相约来生。祝福孩子,去一个很好的地方,不要干扰他,让他这一生好好画下句点,希望他很顺利的展开下一期的生命。有缘还是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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