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把門關上,走到男人身邊。男人靠著躺椅,兩條腿已擺好在前方的矮桌上。準確來說,那是兩條只剩下半截的腿。
ADVERTISEMENT
“你隨意畫吧,長短形狀不重要,只要能帶我走出這座城就好。”男人說,他上星期載完客後,把車停在一塊空地小休片刻。醒來時,膝蓋以下的部分已消失,剩下兩根像短柱子的大腿,碰不著油門。
春坐在小板凳上,嫻熟地拿起鉛筆,對著半截的腿,開始端詳和比劃。“你可以閉眼休息,這需要一點時間,過程中請不要隨意亂動,否則會很麻煩。”春說。
“我要是早點離開這裡,或許就不會遇上這種事了。”男人自顧自說著。“我不是C城的人,8年前聽同鄉說這裡工作好找,就過來了。去年本來要回去,可父母希望我再多做幾年。如今沒有腳,別說開德士了,想要離開C城,都走不出去。我已經決定,要是能把腳找回來,我就馬上回家。”
春默默聽著,他向來只專注畫畫,不喜回應。“我要開始了。”
先是小腿肌肉的輪廓。如往常畫素描的抓筆姿勢,一條灰黑色的線條以膝蓋側邊為起點,順著筆尖走過的地方開始拉長。半透半實的灰色細線懸浮在空氣中,彷彿下一秒就被風吹彎。筆尖慢行到腳踝凸起的部分,越過小山丘來到足底;拐了約90度的彎,利落畫出腳板長度後便是5只腳趾頭。
此時,春腦海中浮現的是素描教室裡那座石膏複製品“波爾格塞的戰士”。那是一個戰士正在攻擊的動作,右腿前弓,負責承擔身體的重心,左腿蹬直,只有趾骨著地幫助平衡。當時,春特別迷戀那幾只腳趾。除了不同方向的伸展以外,他堅信在那樣的組合下,每一隻腳趾所承載的身體重量不同,肌肉表現上一定會有細微的差異。他要畫出當中的律動。
用來踩油門的腳趾應該不需要太講究吧,能用就好,春回過神。從什麼時候起,那些曾經被他收緊在筆尖上的執著,已被現實的橡皮擦去。
春已記不清這是第幾件作品,應該有半年了吧。他記得,C城的第一宗案例發生在地鐵上。
2
傍晚的車廂是整齊排列的大鐵盒,下班的人群則是耗盡電量的乾電池,被堆在裡頭東歪西倒。那名女子當時就站在由龍鎮站開往西潭站的第9號車廂門邊。如果沒有碰上那件事,她會在地鐵行駛了5站之後下車,然後與相約的友人在一家日式酒館吃晚餐。回家前要先去趟便利店買好第二天的早餐,結束平凡的一天。
抵達西潭站前,她掏出鏡子補妝。伴隨著鐵盒前進的轟隆聲,她手心的那張嘴,突然一點一點在縮小,像一口坍塌的井,瞬間被掩埋在荒漠中。嘴消失了,她拼命往下挖,都找不到當初那個洞口。她的吶喊沒有迴音,只有一股寂寞的恐懼,被捲入浩瀚的沙海中。
直到小鏡子跌碎,周圍人的視線才凝聚到她臉上。地鐵駛入月臺,她在路人的攙扶下走出車廂。月臺工作人員沒處理過這樣的突發狀況,索性把救護車和警察都叫來。雙方抵達後商議了一番,決定先送往醫院。那是下班的高峰時段,消息很快就沿著錯綜複雜的地鐵路線鑽進城裡的各個角落。
從那天起,一種奇怪的現象開始在城裡蔓延。突然消失的並非只有嘴巴,也可能是耳朵、眼睛、鼻子、手臂、大腿等。發生地點和原因無規律可尋,醫生都束手無策,只能召集專業的醫療團隊展開研究。期間“病患”日漸增多,留在醫院也只是佔著床位,影響醫院的日常運作。於是衛生部宣佈,只要不危及性命,患者可暫時待在家。目前為止也沒有傳染的直接證明,所以也不需要隔離。
這座城不再一樣,彷彿是當初的那列地鐵在黑暗的隧道內駛錯了方向,把城裡的世界引進了另一個時空。
網上流言四溢,各種預防妙方開始流傳。有人說要多吃黏性食物,各器官的肌肉組織才會相互膠著。有的人還說,不能一直照鏡子。因為鏡像反射其實是吸收人體的形之氣而成,照多了,氣耗盡,形也隨之消失。還有宗教信徒說,犯了戒的人,身體必受該苦,若以此為戒誠心改過,便可贖回身體。
眾說紛紜,也不過是用來緩解心中恐懼。一開始的惶惶不安,是生物的求生本能。冷靜下來後,便會想辦法去應對,去消除。要是消除不了,則去適應,與之共處。人也是善忘的,習慣了以後,走在路上碰見缺耳失腿的人,竟也漸漸以為,那就是人本來的樣子。
3
3個月後,有人敲了春的家門,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年輕女子,春認得她。他們住同一層樓,女子偶爾會路過他的門口,可雙方未曾打過招呼。
“你好。”她摘下墨鏡說道。眼前的女子,修長的眉毛還在,鼻子是挺的,唇色屬於那種純度高的紅色,口紅抹出來的。雖然網上早已見過不少,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眼睛消失的人。沒有黑黝黝的兩個窟窿,平滑的皮膚表露無遺,因被臉頰渲染而呈現淡淡的粉紅。
“我需要你的幫忙。我之前瞄見你屋裡有好多肖像畫,我要找人作畫。”
“畫什麼?”
“我的眼睛。”
天有些暗,雨從遠方靠近。春和女子面對面坐在客廳中央,滿室的畫框隨處站立,各有依靠。
“你最擅長畫什麼?”女子問道。
“我喜歡畫素描。”春知道她問的是擅長,但喜歡的東西畫久了,也會變得擅長吧。
“那就用素描的技法來畫吧。這是我以前的照片,你照著畫就行。”女子遞給她一張自拍近照。春接過照片,目光落在眼睛上。在美術學院時,他臨摹過許多名畫的眼睛。像世界公認最神秘的是蒙娜麗莎的眼睛;最驚恐的他認為是米開朗基羅的《美杜莎》的眼睛,那是被斷頭的瞬間、在死亡前還來得及放射出痛苦的一雙眸子;還有不像眼睛的眼睛,也就是阿爾欽博託《四季》裡那些由瓜果花卉拼貼出來的眼睛。可惜眼前這女子擁有的,不過是一雙極其普通的雙眼。
春感覺有人在盯著他,眼神掃描四周,才驚覺無數只肖像畫的眼睛全都轉了過來。它們在嘲笑他——畫了又如何,終究還是不實用。
他不知道女子為何這麼做,他不想問。經歷了這幾個月的事,人們早已疲憊於尋找真相。至於自己為何答應了,春覺得那是一種本能吧。當他望著那張空白的面孔,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想要把它完成的慾望,就如每一次完成一張作品那樣。
春開始落筆,用的是最深的8B鉛筆,先在女子眉毛下方的位置勾勒出適當比例的眼眶。筆尖壓在柔嫩的皮膚上,拉出淺淺的灰色線條。跟往日在紙上作畫很不同,春需要不斷調整力道去適應陌生的觸感。確認造型準確後,便開始劃分明暗區域,把背光的暗部塗抹出,受光面則保留。接下來才開始刻畫細節,雙眼皮、瞳孔、睫毛、眼瞼等。
不知過了多久,雨還沒敲完。興許是想要驅走悶在室內的沉默,女子主動搭話:“聽這雨聲,這座城感覺都要被下垮了。”春思忖了一會兒她這句話的意思,才喃喃道:“雨再大都不怕,人們總有能力把它托起來。”“是啊,會有辦法的。”隨著溼度上升,空氣中的沉默更重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春站了起來,往後退幾步,從遠處眯著眼觀察,又湊近修改。來回幾次後,他終於說出那句話:“完成了。”
女子嘴角上揚,雙頰往上提,牽動起眼部周圍的肌肉。這一動,眼睛變得更加立體了。一開始,眼皮只是輕輕晃動,合不起來。可眨呀眨呀,底下的眼珠越來越水靈透亮。春在剔透的黑色圓球體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我看得見了。”女子說完,走到角落的鏡子前再三確認。“是因為畫得太像了嗎?真神奇。”她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畫得像。春好久沒聽見這句話了。以前在美術學院,每每有人稱讚他畫得真像,他都不為所動。他認為,真正懂藝術的人,在乎的不是像或不像。
“那在乎什麼呢?”有一次談話時朋友問道。
“你所看見的每一件事物,都要重新組合,找到屬於它們的平衡點。找對了,自然就好看。”
這幾年,他迷路似地在城裡尋找,可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相像。從頭到腳的飾品;重複的商店招牌;一樣高的大樓和一樣窄的路;說話的口吻與大笑的聲音;就連生活頻率人生軌跡都一個樣。他想把它們重新組合。
這是他第一次為他的作品畫得像感到驕傲。
“雨停了,再次見到光的感覺真好。”女子望向窗外,像剛出生的嬰兒,第一次睜開雙眼看著這個世界。
“是啊。”春怔怔地望著那雙眼睛。原來,一樣的東西不一定好看,但至少讓人安心。
4
後來,又有人找上門請春作畫。起初,春有些猶豫,他覺得那不過是個巧合。科學家都毫無辦法,一個普通的藝術家哪來的本事,他甚至都算不上半個藝術家。然而在對方的請求下,他試了幾次,每一次竟奇蹟地讓消失的身體活了回來。
人們找回了丟失的身體,春找回了信心。他開始給不同的人作畫,甚至在對方的要求下,還能做到“微整形”。例如有個模特兒女孩,希望春可以把她的鼻子畫得高挺一點。還有個中年大叔,特別強調要濃密的眉毛,據說眉毛越濃,人緣越好。
因為心中藏有理想的樣子,且得以實現,生命也隨著身體而有了重新生長的機會。春是這樣想的。他就這樣一直畫啊畫,他原本以為,自己這一生能一直這樣畫下去。
直到這一天,他意識到,是時候離開C城了。
他沒有帶走太多東西,那些畫框和作畫工具,都被留在原地。離開時,他突然想起同一層樓的那個女子,不知為什麼,他想再看她一眼。他來到她家門外,門還沒敲響,就被打開了。
“我要走了,來跟你道個別。”春望進那雙黑眼珠,他發現裡頭的自己,有些不太一樣。
“你還會回來嗎?”女子問道。
“好好照顧你的眼睛。”畢竟這是他留給這座城的作品之一。
他沿著走廊往樓梯的方向走去。大樓外的陽光很刺眼,他抬起雙臂想要遮擋。可雙臂的末端處像一根光禿禿的蘿蔔尾巴,什麼也沒有。他開始想念他的雙手了。他難過嗎,或許會有一點。但他相信,他也有資格獲得重新生長的機會。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