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無大小,真正有興趣的事情只要好好去做,就不會產生懷疑,長期做下去必然會有成績。成績未必要他人認可,順其自然,做了就會水到渠成。”這是臺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兼前所長李有成走過了將近50年的學術之路,回過頭來給還在徘徊的年輕學子,也給自己總結的一句箴言。
報道:本刊 梁馨元
攝影:本報 黃安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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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及李有成,最近正在讀的一本詩集是誰的作品?他說是一位日本詩人,名字有些長,幾日繁忙的行程後一時記不上來。聊起他曾寫過的一首詩作,他繼而在手機裡迷宮般的文件夾花了好些時間查找,邊找邊指著熒幕說:“都換夜間模式了,這樣看起來比較不吃力。”
後來他終於笑著說找到了,也想起那位日本詩人的名字,就叫谷川俊太郎。若不是有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著,可以一頭栽進學術,且一栽就是一生嗎?
“以前我們要處理一個議題,要花很長時間把整座圖書館都翻遍,就為了找到一篇論文。沒有它可不行,有時還要託美國的朋友給寄過來,”回顧學術之路,李有成緩緩說道。
時代變動的旁觀者,無人得以獨善其身
1948年,英殖民政府頒佈緊急法令,宣佈馬來半島進入緊急狀態。那是戰後3年,李有成出生于吉打州馬莫河口北側的班茶漁村。“那時,並不會有馬來西亞這個國家,於是當我長大,第一個逐漸瞭解的就是‘國家’的概念。”
馬來亞在1957年獨立,隨之而來的是1963年馬來西亞成立——“這個國家的形式、版圖、治理方式的變化從我童年到少年時代慢慢開始變化,而這個更動的過程中從沒有人問過我。”
他從漁村走來,踏上學術旅程,成為臺灣外文學界重量級學者;在臺灣待了超過50年,先後到過美國杜克大學、賓州大學、紐約大學及英國倫敦大學的高思密學院與亞非學院進修與研究。他的足跡也是不停在移動的。
作為子民,當整個大時代的齒輪無聲變動,他感受最深似乎是自己即使置身其中,卻只能在旁觀看。他眼見,有些事件歷歷在目;也耳聞,聽過一些記憶現場:1956年11月23日,千餘名學生聚集在鍾靈草場罷課,鎮暴隊隨著情勢惡化發射了第一枚催淚彈。煙霧瀰漫中,抗議的學生被驅散,教育部下令關閉學校21天。這一陣巨浪般的學潮,就因為校方接受政府津貼。
當他在1960年進入鍾靈國民型中學,一切已經迴歸平靜;但平靜抑或動盪,才是常態?60年代中期的檳城,李有成確實身在其中,那是他一段“光明與美麗的時代”。彼時,行經街頭不難看見從越南戰場到來度假的美軍,以及川流不息的三輪車伕。這是他記憶中的舊景象——越南戰爭正在發生,且僅相隔一條海上邊界。
批判,意即思考合理性
李有成在如此光景中,無可逆轉地從少年搖身成青年。“在我住的地方,對面就是一間帶有色情的酒吧。美軍常去那間‘快樂酒吧’,偶爾會聽見反越戰的示威抗議,後來我也寫成了散文,”他說。
儘管當時的他只是一個少年,但身處抗衡聲浪之中,巨大的社會變動就在眼前,無人得以視而不見。正是這樣的變動,影響了李有成看待世界的方式及其政治意識——這一段短暫還在本土的日子,無疑就是他的型塑期(Formative Years)。因而,他後來的文學與學術關懷,似乎總離不開種族、階級等議題,“雖然寫的是現代史,可是裡面存在批判性,批判的意思就是希望透過創作與學術,刺激讀者去思考現存的東西合不合理。”
思考現狀,以及捏塑未來。這是他希望通過作品給讀者帶來的刺激。
駕馭自由——自由不等同於隨心所欲
“以前寫詩,每一個句子都要想盡辦法,語言一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緩緩笑說。從他第一本詩集《鳥及其他》,到更後期的《迷路蝴蝶》《今年的夏天似乎少了蟬聲》,一條詩的幽徑已然鋪展開來。
早年,他受美國意象詩派的影響,非常注重意象使用;但後來他把自己從既定概念中解放出來,嘗試接觸不同樣貌的詩篇。他繼而想起巴勒斯坦詩人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一場上萬人的朗誦會,體育館裡坐滿了聽眾。他們沉靜、端坐,只為了聽一個人,把人民為立國而與以色列對抗的那些過去與正在發生的戰爭,轉換成柔軟的詩的文字。
“竟然有一個民族可以對詩如此狂熱。”正是因為關懷,讓詩人與讀者產生了共感,引發了一場奇妙的情動。
近十年來,他說少了從前那樣對純粹詩的語言的追求,“可能是很生活化的語言,它放在一首詩裡,就是一首詩。後來看詩看的是一個整體。”
從舊有的方法中解放之後,他似乎感受到寫詩的自由。但駕馭自由容易嗎?他說:“自由是不容易的,它考驗你如何掌控。給你自由可能就會胡來,要如何剋制、妥善應用,這是駕馭自由的能力。”
當它是一片自由的土地,彷彿意即無疆無界,更無所謂線索。因此他曾經在《迷路蝴蝶》詩集裡頭寫下“詩無定法”四字——它意味著自由,但不等同於隨心所欲。“更是一個挑戰,你必須建立自己一套處理詩的方式,或應用的語言。”
“說得嚴肅點就是功力吧,要不就是經驗的累積。”
通過創作與學術,介入現世
而經驗,彷彿就是現世走過的足跡。他提起“Worldly”這麼一個字,在古英語裡所用的是worold,指的亦是“人類存在,生活事務”。透過學術與創作,他希望能回到現世,介入現實之中——“刺激自己去思考一些現存的問題,最後的理想當然是希望能夠讓生活、社會更合理。”
“學術跟創作,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差別;它們都用文字,只是敘事語言、處理方式不一樣。”
但回過頭來,他始終認為“關懷面向都是相同的,所以我的學術與創作,或是思想也好,當中的批判性多少就是介入到現世的——現在世界的事。”
作為讀書人,他追求的是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哲學也是,刺激我們思考追尋一個比較理想的社會人生。”他繼而聊起中央研究院裡的朋友:“那些做科學研究的朋友,他們終其一生希望能夠給人類帶來幸福,這點我們是一樣的。”
幸福之路,百般風景。於他,幸福卻是異常簡單——“就是在一定的規範之內,我們能夠自由做想做的事情。比如思考與寫作,只要不犯法就不能有所幹涉。”因而在這個明亮的現世,李有成把握思想與詩語的自由,更重要的是對於駕馭自由的修煉。
一朵黃花風鈴木,悄然
落下,無聲無息
卑微地,落在佛口
什麼事也沒發生
佛只是微笑,無語
或許,因為這是春天
(節錄〈這是春天〉,李有成《今年的夏天似乎少了蟬聲》,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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