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和忻樂在一起以前,總是喜歡一個人驅車去看海。行程單調重複,無非先到裕興吃清湯金旦面,喝糖水,到鬥母宮上香,最後才抵達波光粼粼的海岸。行程搶在眾人扶老攜幼出外覓食的黃金時段之前走完,所以總是無比順暢。
細想之,這個制式的時間表,應是脫胎自大學同學的聚會習慣。吉蘭丹沒有娛樂活動,三兩好友吃完晚餐,一般都會前往“Hide and Seek”糖水鋪喝芋圓豆水,再到韻律海灘聽潮,聊聊那些不可能成真的少年夢。如今朋友各作西東,我卻還在復刻那些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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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到海邊蜜戀,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提起以前隻身在海邊強說愁的日子,包括那段印象猶深的巧遇——那個黃昏,剛過晚高峰,路上車流稀疏,車裡正好播放鮑勃·迪倫滄桑疲憊的〈Not Dark Yet〉,曲風與其早年的叛逆且激烈的風格不同,平和安穩如一首緩慢的進行曲,推動我前往天涯海角。沙路掀起漫漫沙塵,夕陽逐寸銷匿於對岸的檳榔嶼,周圍的景物隱入暗淡蒼老的暮色中。
停車,走在那條延伸到海中央的堤防,粗糲細沙摩挲腳板。離岸越遠,心中對黑暗和大海的恐懼就越深。抵步堤防盡頭,我小心翼翼攀上矮牆,尋找一個舒服的位置眺望斜陽,雙腳因緊張而微微顫抖,我以從容的表情掩飾我的恐懼。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Ong”,把我神遊天地的靈魂拉回實境。我既驚且喜,沒想過會在這裡巧遇同事Izzat。他因為沒有喊錯名字而綻開類似考試時矇混猜對答案的歡顏。他的臉蛋圓潤,雙頰有積累多年的嬰兒肥。能在綿延幾公里的沙灘,於相同時間和地點巧遇,我認為“性格相近的人總會被相同的東西吸引”是比“緣分”更科學的解釋。
“你常來海邊嗎?”
“我喜歡海。”
“我來自登嘉樓,所以一定要看海,才有回家的感覺。”
聽著他的東海岸口音,眼前的馬六甲海峽和南中國海的磅礴氣象交疊閃現,我剎然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民風保守的東海岸,雖則兩片海不相連,承載的記憶全然不同。他的思鄉情結觸動了我,想起一段段或深沉,或淺薄,等同青春的吉蘭丹回憶——某個星跡黯淡的夜晚,我們把車駛上Pantai Bachok堤防,車頭燈當篝火,圍在一起彈吉他吃披薩聊鬼談怪;月光海岸總是跳動夜釣的白光,我們在那裡誇下海口說要改變這個世界;Pantai Senok的石提伸到深海處,盡頭矗立一座白色燈塔,潔白宛若愛情諾言。
海灘是我的避世聖地
大學畢業後,我們似乎難展一笑,不再懷抱雄心壯志。所以那個傍晚我才婉拒同事的晚餐邀約,不想出席談論工作是非的應酬飯局,其實也想把心防高築,把工作以外的另一面藏深。海灘便是我的避世聖地,卻未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同樣愛海的馬來同事。
“你去過檳島嗎?”我眯著眼望著對岸綽約的黃昏景色。
“有,一個人騎摩托去的,但不敢去太遠。”
“你說要是我們從這裡游過去,能游到喬治市嗎?”
“當年政府MCO封鎖大橋的時候,就有人這樣做過。”
飛機劃破旖旎雲霞,我們一同望向島嶼,彷彿夢中的黃金國度,郵輪則是吞吐巨量夢唸的海獸。話題轉入夢想和對未來的打算,他為我仍沒有劃定未來大計而驚訝:“華人不都是很有規劃的嗎?”他大概不知道華人心中除了供奉著孔孟,也想像老莊一般逍遙。我以微笑當成回應,濤聲依舊,海浪如時間往一個方向流逝。據某部求生紀錄片披露,在海中游泳的人,會感覺島越漂越遠……
島嶼何曾漂遠,不過是人的體力有限罷了。
海岸是安穩和流動的分界線。岸上的人渴望出發;海中的人渴望歸返。一個人到海邊散步,總在天黑以前倉皇離開,只因無法擺脫對海的原始恐懼。我懼怕遠航,卻常耳聞政府會將我們拋擲到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天大地大,幾年以後我們會身在何處,是我和Izzat談起卻無解的問題。合約制度下,我們更是無從把握未來。我指向燈光最稠密的山體皺褶,向他說道:“那是我婆婆居住的亞依淡耶。”他羨慕我的親人都在我的手指能指到的範圍。他和家人,隔著的是崎嶇蜿蜒的山路。
只記得,那一刻,天猶未暗。晚禱聲響起,他在海邊開齋,只喝了橙汁開胃,說是暫時無法進食。我佩服他不嫌辛苦騎車前來海邊,只為一邊開齋一邊念家,通過海的倒影,折現往日時光。“讓我送你一程。”Izzat明顯不再把我當同事。我跳上他的摩托,一番顛簸回到沙地停車場。收起那顆愛海的心,我們彼此作別,不確定會在哪裡再見。
車上,揚聲器繼續播放未了的〈Not Dark Yet〉。鮑勃·迪倫老練唱腔本是喜劇小丑對世界的戲謔,他從不在意咬字,所以我聽不出這首歌的深意。回家上網搜索,發現這首歌的確寫著某種介於臣服和抵抗宿命之間的掙扎狀態,每一節結尾都止於“Not Dark Yet”的復迭句。將暗未暗,究竟是光明的延續抑或是黑暗的席捲,這是我和Izzat,連同所有同行面對未來時的不安心境。
但見歸途,近岸和遠島,猶仍殘餘幾朵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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