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在太陽雨下徒步到補習中心的日子,就是傷風感冒風溼頭疼的日子。幾乎從那個時候我便開始厭倦起這些潮溼粘膩的雨。每回生病的時候總伴隨著溼透的身體,實在是個糟透了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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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仍十分犟地堅持不帶傘。原因無他,就是男生那些無用的面子:嬌滴滴地在雨中撐傘在那時的男校同學眼裡就叫窩囊。因年紀增長日漸成熟,當初那個為我撐傘的人覺得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的我已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便鮮少再為我打傘了。所幸下雨的日子也不多,即使失去為我撐傘的人,我依然可以安然無恙地穿過每一場晚雲的贈禮。
曾經也有一次徹底地淪成落湯雞,那是記憶中第二狂烈的瓢潑大雨。具體情境已記不清,只知道當時和現在的經歷出奇相似,但我並沒有被區區雨域束縛,我和朋友一起勇往直前地奔跑在泥濘小路上,任由汙泥混合著雨水打溼校衣校褲,狼狽中帶點雀躍地一同在風雨中向著補習中心跑去,再接受教室冷氣的寒流。這麼做的代價是臥病在床數天,還有母親的絮絮叨叨如黃昏連綿的太陽雨般環繞在耳邊多時。從此書包總會塞著一把摺疊式小灰傘,但我理所當然地絕不掏出使用,仍我行我素地在夕陽的雨中漫步。萬幸的是這種盲風怪雨再也沒遇過,盡是些被落日暈染成透明金黃色的小雨點而已,沒有實心地輕輕落在肩頭上書包上頭頂上,不痛也不癢。
或許那群雨中狂奔的中學生會嗤之以鼻,好奇甚至鄙夷於成群的成年人只會縮頭烏龜似地躲在屋簷下,不敢踏出第一步地接受上天的洗禮。在他們眼裡,我們或許都是一群悲觀的傻子,而窮膽怯的人終是隻能將自己束縛在龜殼這個唯一的可能性裡頭。
我也不是不想瀟灑地在風雨裡走一遭,但這座該死的城,長命雨就沒有停止的時候。
自我搬來的第一天起,天空就是灰暗的。我原以為我會逐漸適應,但我顯然高估了自己。一個在陽光充裕的小城長大的孩子突然到成日潮溼陰暗的大城市生活,確實難以習慣,無論在龜殼外邊或內裡都是如此。
我實在恨透了這永遠不會斷的淫雨。無論身處何地,重重溼氣總如影隨形,無法擺脫。當我推掉諸多聚會,蝸居在自己的小住所時,窗外會沾滿無數畸形的半透明雨滴,爭先恐後從玻璃窗滑落到窗臺上;當我在圖書館焦慮地為臨近的考試最後衝刺,靜默的周遭只有清澈響亮的,無數重水敲打在鋼板上的迴響;當我難得地想走出校園透氣覓食,天邊也總會閃過幾道亮晃晃的白光,欲給我點顏色瞧瞧。
可最重要的是,當我透不過氣,需要大口喘息時,這陰魂不散的雨從不缺席。那潤物細無聲的雨滴已緩緩滲進我的骨髓深處,流淌在我被稀釋的血液裡,釘死在我生命的每個氣息,也就無形中鑄就瞭如今的我。
在一場又一場雨水的輪迴中,那消失了好幾年的雨傘又短暫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我又重新找到替代父親給我撐傘的人了。只是所有過往都只能躲藏在遮蔽天光的浮雲下,終歸見不得光亮而使人哀愁。那些依偎在他雨傘寬大的臂彎下的日子,將我層層包圍;他曾想為我遮風擋雨,卻不曾想他的那把傘終是和父親的傘一樣防不住四面八方追著我打的雨點,即便我一次也不曾將手伸出傘外。我總是躲在他雨傘小小的世界裡,小心翼翼地往傘外探頭,然後冷不防被一陣陰冷的水霧溼風颳疼。
終於有一天罕見地雨過天晴了,只是沒有彩虹,只有幾縷金屬般冰冷的,淡淡的殘陽透過盤踞的陰雲,在溼冷的空氣中輕輕地灼著我的皮膚。我還是不出意外地又將那把小小的雨傘弄丟了,卻也終於坦然地走在大街上太陽下,而那些水汽還在沉重的陰雲裡積鬱。
現在回想起這座城的點滴,都是潮溼的雨痕。那紛飛的雨點貌似要點滴到雲端,遮掩我所有的記憶,使我如霧裡看花般吃力。以前的天總是陽光明媚,我不知為何一到這裡就成日陰雨霏霏。彷彿到這裡的每一刻都是溼透的,即便曾經有人為我撐過傘。
我想要走出冷雨的囹圄,我想要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我想要遊刃有餘地直面身上所有的義務和責任。可這纏人的水霧為什麼一定非得粘膩且潮乎乎地倒貼在我身上?每當我想完全放空腦袋,耳邊的滴滴答答和全身的透骨尖冷總會找上門來。這不間斷的陰雨無論如何也無法撇開,同浮沉在生命之泉裡綿綿不絕的水壓一樣。
我知道這些斷斷續續的雨點終將積累成一場史無前例的暴亂,屆時事情就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多麼希望這座城會被長年的積雨徹底淹沒。
只剩下10分鐘了。我算是艱難地接受這場暴雨絕對不會停止的事實,哪怕是變成稍微溫柔的點點細雨也沒半點可能了。我再等下去怕是會遲到,這又恰恰證明了很多時候等待的結果往往都不盡人意。
耳邊依舊是嘈雜的人聲,腳邊的紅色水桶開始溢出過剩的雨水,噴泉般地灑滿全是骯髒腳印的溼地板。拒絕了老闆的雨傘後,我視死如歸般地起身走向外頭,和梳著鋥亮油頭的成年人站成一列。一輛車子緩緩開來,車輪輾過路上的一泓泉流,嘩嘩濺起成片的水花,哀怨聲瞬間此起彼伏。
我仍猶豫地躑躅在原地,遲遲不敢邁出第一個步伐。我一直在等,等雨勢稍微不那麼瘋狂才衝刺,可我知道這只是我懦弱的藉口,因為這暴雨始終是一如既往的狂亂。或許當我離開這避風港投身進無盡的暴亂時,這群成年人也會目瞪口呆,暗暗覺得我果斷灑脫。偏偏這砭膚冷氣已經讓我萌生打退堂鼓的慾望,但我總歸是要浸溼在這汙水中的。
挑了個看似雨沒那麼猛烈實則無異的時候,我猛然從原地加速,想用盡全力卻只能小心翼翼地橫穿那也不算太長的街道。路上難以避免地踩到一些坑窪,水花似舊時四濺,只是身邊沒人遭殃而已。那些烈風在我耳旁呼嘯而過,帶著怪異的吼叫穿透我耳膜。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天上無數個射水泵狙擊,這是我第一次刻骨銘心地體驗到那些花花草草徹底被風雨斬斷腰骨的痛楚。
不知是否為心理作用搗鬼,我總覺得從店裡衝出來後的雨好似暴烈了些,因而控制不住地自我懷疑已做出的選擇是不是又和理想中背道而馳。
待抵達彼岸,如意料之內的盡數溼透,剛才的奔跑顯然都是徒勞。我也不是不曾考慮過慢悠悠地走過街道,像蘇軾那樣吟嘯且徐行,乾脆就這麼洋洋灑灑地接受上天的洗禮。但我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如此的從容不迫和通透豁達,我只是一介俗人,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永遠在生活的風雨中淪成落湯雞,想騰空而起遨遊天際卻無為能力。但我仍倔強地不願撐傘,哪怕一次也不曾,因為我知道無論材質多麼優秀的雨傘也無法讓我在所有暴雨中滴水不沾。
現實生活終歸沒有那麼多蘇東坡。
我惟有拖著雨水的重量走向教室,將所有的不堪留在身後。我知道即將迎接我的是教室空調吹出的陰風,這雨是不會停的。
我想他大抵也曉得,我心中的雨亦連綿多時,從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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