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片片斷斷的,零零碎碎,沒所謂開始,也沒所謂結束!我不知道,我還能記得哪一些,忘了哪一些,又不想記起哪一些。
她彷彿一直都在那裡,在廳裡靠牆的躺椅上,閉著雙眼,雙手一左一右搭在躺椅的扶手上,腳微微地墊高了。我從樓上下來,偷偷望一眼,好像凝固的一幅畫,沒絲毫動靜。我於是再走前幾步,才聽她籲出一口氣,胸前跟著一起一伏,然後又靜默如一個大特寫,沒有覺察我已到了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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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一直開著的,我沒有關掉她的電視,連續劇可以接著廣告,廣告之後又接著連續劇,我記得她向我投訴,她開的電視被人關了,那語氣似乎久久不能釋懷。
天花板上的吊傘,我調的3號,不疾不徐,一圈圈地轉;對面還有一把站立的風傘,她自己按的開關,還有她選的風速,一樣轉著。
我轉身離開,她依然保持著同樣的姿態,同樣的呼吸頻率,也同樣沒有發覺我的出現和離開。
我遂踅到屋後的廚房,在準備蔥薑蒜的當兒,她就推著助行器先上了廁所,又靠過來問:煮覓該?那,她是否一直都知道我的一舉一動,而不動聲色地讓我看著她。一到了她曾經的領地,她似乎就要來捍衛了。我沒搭理,而她,似乎已經意識到已無法收復失地,向前廳走去。
廚房西斜,傍晚的餘暉穿過門窗,留下她的身影——
凌晨暈黃的燈光下,我還賴在床上,抓緊著被單,可以看到她的倒影在板牆在鋅板屋頂上晃動。
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常說,她的一個兒子有潔癖,不論誰送來的食物都不會動,只吃她煮的。她兒子想吃的,她都會自己煮,自己做。她滷鴨,她燒雞,她煮飯菜,她裹粽子,她熬甜湯,她蒸年糕,她做紅桃粿——
後來,她的手腳都不自主的顫抖,提不了重物,也幹不了細活,就再也沒有心思進廚房了。她只想窩在她的舒適圈子裡,不多話,對著電視,看了,又好像沒看。
她再也沒有脾氣,像洩了氣的氣球,褶皺的臉龐看不到任何表情,空蕩蕩的眼眸,找不著任何光彩,只能把自己塞在躺椅裡。我確實讀不到她心裡的對白,也或許,壓根兒,我未曾嘗試去細讀她藏在心裡的抑鬱。
我在房裡,她在廳裡,空蕩蕩的屋子裡,各自守著各自的肅穆。
她年輕時的剛烈與倔強已磨滅殆盡,記憶中,那些簌簌的淚水也流進了歷史,再也不哭不鬧。我是心疼她的,卻又無力為她撐開保護傘,只能默默陪在她身邊,跟著流淚!
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男人扇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她淚流滿面地重複著:你打我,你打我!我只能瑟縮在一個角落裡,你打我,你打我,打在她臉上,也同時打在我心上。她奪門而出,男人沒有追出去,他的那個形象遂切段了我和他的緣,我討厭他,我和他能有的對白寥寥可數。
男人愛賭,往往把錢都輸空了,第二天出檔進貨的錢都沒了,賒借都無門,一家大小的生計如何了得,爭吵於是就司空見慣了。
我後來在屋後漆黑幽暗的紅毛丹樹下找到了她,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還在流淚,我不懂要說什麼,只喚了她一聲,我彷彿聽到淚又簌簌而下。
她一直都沒有走遠,即使走遠了,也總在太陽下山之前回來,然後第一時間進了廚房,嗷嗷待哺,梯級般的孩子好像無形的一條粗麻繩,把她的手腳都綁得牢牢的,其他的,也只能逆來順受,咬緊牙關,奮力地撐過去。
矮矮的個子,她卻一蹬就上了自行車,好像踩著了,又好像沒踩完,自行車還是碾過沙礫土坑,登登登地跟著她去了。
她一早就推著車子,在門外候著,天矇矇亮,樹的影子攏得四周都黑壓壓的,她重複地喊著,快呀,快呀,聲音劃破黑暗的氛圍,載送孩子上學後,自己再到工廠剪膠片,一拼剪去多年來欠債,無本出檔的爭吵摩擦。神的是,她打完東家,還可以打西家,甚至在午休的時候,又回到學校把放學了的孩子載回家。到最後, 她連廠裡單身主管們的衣服都收回來洗滌熨燙,整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齊齊地放進袋子裡送回去。
她和他的自行車,成了我年少時一幅淳樸鄉居水彩畫,時間到了,總要在門口,翹首盼望。她腿短,夠不著地,接進家門時,她就已跳下車,抓著車把,跟著還在滑行的車子,跑幾步,才制止了自行車,停好。
她就是個要強的人,不喊疼不叫痛,從車上跌下了好幾次,擦破手擦破膝蓋,清水洗一洗,塗上藍藥水黃藥水之類的,家裡有的,就用上,常見的是青草油,抹上去起初一陣清涼,可緊接著的是一種滲入肌膚,異物侵入,腐蝕性的刺痛,叫人呼爹喊孃的。她或有小呼一聲,咬咬牙,強忍過去了。
感冒咳嗽頭暈發燒諸如此類的小毛病,她抓兩顆班納度,開水一灌,矇頭一覺,明天一樣爬起來,洗衣燒飯工作到日落。
那幾天,我確實聽到她在咳,有幾聲沒幾聲,然後似乎睡著了,像習以為常的小毛病,生活就一如既往,她看她的電視,我聽我的歌,再平淡不過的生活。一日三餐,洗衣拖地,機器一般,週而復始。
有時,我拖過的地,她推著助行器走過,那剛抹好的留下兩道長長的黑色的軌跡,我沒好氣,我剛拖的地,又髒了,一次兩次,發了脾氣之後,才發現是助行器的小輪子髒了,唯有急急忙忙把那兩個小輪子清洗一番,可那發出去的氣,已來不及收回了,我讀到了她的委屈,那不發一語的神傷,讓人揪心。
憨憨吃天公!她常說的,不辯不爭,傻人自有天公照顧,自有傻福。
或許天公真的一直眷顧著她,家境好轉之後,我甚少看到她喊價的,人家說多少,她就付多少,賺人家的,理所當然也該讓人賺。她的邏輯,誰也改不了的生活態度,從她忙碌持家的那些年開始,已經生了根。
過年過節,她會辦好多祭品,拜個滿天神佛,我很少過問,而那是她心靈的寄託,天公不也保佑了她大半輩子嗎?其實,我心裡有數,即使不同意她過於豐盛的祭祀,她一樣不會聽任何反對的聲音,她還是她,在她能力的範圍內,做她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她以前的強悍,像一隻保護小雞的母雞,奮不顧身地和來叼食的老鷹搏鬥;而她如今的強悍,卻灌注進了生活的瑣瑣碎碎裡。說到重點了,她就一臉的倔強,不再說話,就冷冷的看著你,把你看走!
後來啊,我才發覺那些祭祀後留下來的祭品,諸如糕粿饅頭之類的食物,擺了滿滿一個雪櫃,而那些三牲菜販之類的呢?吃得完嗎 ?
活該有事吧,有天,我把車停到了後巷去,甫下車,就看到柏油地上滿布的飯粒,還有滾到一邊的紅龜。她喂鴿子了,鴿群來來去去的,有的就停棲在我房間的窗欞邊,咕咕,咕咕地叫。
你知道那鴿子糞有多毒嗎?
她就是不搭腔,徑自做她的事,留你自個兒講不上話來,氣都彈回來了。
怎麼可以這麼浪費?怎麼無端要把鴿子引來呢?我彷彿是對著空氣說話似的,都沒有迴音。過些日子,我沒在留意了, 那後巷又有撒了一地的飯粒,包子,糕粿;鴿子有的在那兒啄食,有的停在屋簷,咕咕,咕咕地叫。
那些鴿子不知從哪裡來,時間到了,自然就會出現,彷彿知道她一直都在,回來看她了。即使各種疼痛叫她沒了心思,懶懶的,什麼都提不起勁來的時候,那些鴿子三不五時地出現,在屋後咕咕,咕咕地喚她。
我進廚房之後,三餐都準備得剛剛好,那天吃完,儘量不留剩菜剩飯的,偶爾留了,也在隔天熱了吃完。可有一天,我又發現屋後有倒在地上的殘羹剩飯,不消說,那是鄰居的傑作了,心想,下回見到是哪個鄰居,得請他倒回他自個兒的屋後邊。那,思緒的反射,這一路來,應該也不是她一人在喂鴿子吧?
屋後的鴿子或許還喧鬧著,而廳裡,確實只剩下了她一人。男人走後,她就很少說話,她不愛和鄰居東家長西家短的,寧願窩在電視前面,看幾眼,打個盹,日子在無聲中流逝。
直到有天,妹妹帶著孫子來訪,我剛好從外面回來,發現她的喜悅,有說有笑的,廳裡的氣氛忽然沒了壓迫感,彷彿陰霾都消散了,一片晴朗,和風輕拂,藍天白雲了!而每個晴天的背後,卻又有另一個陰翳在醞釀,妹妹回家前,小聲對我說,她說啊,你都不跟她說話,整天躲在房裡。
原來,她逐漸失去表情的臉是被寂寞捆綁,被委屈雕琢。
他都不跟我說話的!不帶情感起伏,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鋒利如刀,劃過心扉。我甚至不需要看到滲出的鮮血,痛,已經爬上腦神經的末梢。她仿若無波的心湖裡,哪怕一個小石子,也將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圈未完,一圈又漾開了。
媽,吃飯了!
吃飯了,媽!(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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