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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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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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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03/10/2023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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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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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修/打碎的記憶(下)

作者:毅修
圖:NONO


毅修/打碎的記憶(上)

前文提要:她仿若無波的心湖裡,哪怕一個小石子,也將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圈未完,一圈又漾開了。媽,吃飯了!吃飯了,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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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要叫幾次,她才睜開眼睛,一個惺忪的模樣,她究竟是沒聽到呢?還是就想讓我多叫幾聲,多聽幾個音節?

原來,一日三餐的溫熱之餘,我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她的沉默,逃避她的淡然,逃避她看不出表情的臉龐。

每一餐,我們面對面的坐著,我把菜夾到她碗中,她嚼了幾下,又吐回桌面,我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她讀懂我的眼神,說道:硬,咬不動,吞不下!我把魚肉剔去了魚刺,放到她的碗中,她依舊嚼了幾下,吐在桌面上,我的眼神又飄了過去,她還是那個樣子,說:還有刺,不敢吃!她自個兒往湯碗裡找,淋了湯汁,配著熬得稀爛的肉碎菜渣,也就一餐。我要她吃魚,我要她吃菜,又無意逼出了她的幽怨無奈,也逼出了自己的氣惱委屈。

我不想餐桌成為我們對峙的地方,之後的蔬菜都儘量煮得久些,綿軟一些,儘管煮得過火的菜蔬營養大量流失;而魚肉,儘量挑少刺的魚塊,甚或沒有利刺的魚類,諸如魔鬼魚;餐桌也漸漸成為我們有一句沒有一句的交流平臺。

而她,依然故我,稍硬的蔬菜,依然吐在一旁,帶點小刺的魚肉,依然吐在一邊。末了,她吃飽起身就走,回到她的躺椅裡,開風扇,開電視,再沒有說話。我先把她吐掉的食物掃進碗裡,和廚餘一起包好,收了碗碟,抹清桌面,再把餐具洗乾淨放好,然後回房梳洗,然後看我的手機,然後忘記了她渴望的陪伴,待客廳又傳來她的咳嗽聲,才驀然驚醒,她還在廳裡……

我又跑下樓去,偷偷的,伸過頭去,瞅她。

有時,看到她醒著,就拿切好的水果去逗她,像喂小孩一樣,叉起一塊,遞到她嘴邊,她張口來接,我又拿開了,她看著我拿開的水果,愣了愣,我又故意把水果湊到她嘴邊去,她又張口,我又拿開,三幾次後,她才意會過來,似乎看到了我兒時的調皮,呵呵地笑了一下:你啊……

看她呵呵地笑了,我才把水果放進她嘴裡,等她咀嚼等她嚥下,再喂她一口,問:好吃嗎? 她點頭,我才把碟子和叉子遞給他,讓她慢慢吃。

我在一旁看著,她叉起一塊木瓜,微微地顫著送到嘴裡,緩慢,且戰戰兢兢地,深怕水果就會掉下似的,曾幾何時,她也可以如此慢悠地進食,可她那過度開拓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了。

記憶裡,她總是急急忙忙地把飯扒進嘴裡,囫圇吞下,又回到工作崗位,像隨時應戰的一名士兵,日日夜夜,月月年年,而一旦卸下戰袍,所有的機件都跟著掉鏈鏽蝕,等待一次又一次的維修,利落不再。

我常聽她說,10歲不到,她就持刀,跟夥伴們到河邊幫人殺魚,賺錢幫補家用,那工夫就要利落,殺得多賺得多,她右手腕上還留著一道疤,小時候,我有幾回摸著那疤,她就會說,殺完魚,皮了,把刀往上拋,然後讓刀從高墜下插在砧板上,才提起小桶回去。我再摸了摸了疤痕,她才說有一回,刀掉在砧板邊,彈了出來,掉在手上了!

所以,大魚小魚她都處理有方,烹調有法,那時節,吃魚好像相對的便宜,潮水漲了,漁船回航,在漁夫準備賤賣的雜魚堆中篩選,哪些魚還可以吃,哪些魚處理一下就是佳餚,一餐的蛋白就在她指尖中挑出來了。

她挑魚撿蝦的手法快速純熟,哪魚哪蝦,她幾乎都叫得出名字,雜魚堆中,挑出來的,當然也不名貴,漁夫象徵式收點咖啡錢,更多時候,根本就不算錢,讓來撿魚的婦人帶走。

她在,她不在,進門的孩子喊的都是媽!

那是天公誕的前夕,我們在做紅龜糕,她過來看了一會,就回到她的躺椅裡,妹妹說,好像有點不對,懨懨的,我回了句,還不是那老樣子嗎?

一間屋子,兩個人,進門看的是她,出門看的也是她,不就那個樣嗎?真的不同了嗎?後來,妹妹一想起就哭,我說了,不同了,你怎麼沒發覺,還說沒兩樣!

那一夜,準備拜天公了,以前那是她一手包辦的大事兒,她搜出了自己收藏的紅綵帶,要我把水果都捆上紅邊,粘上春,粘上福,粘上招財進寶,我有點不樂意,但還是順了她意,把水果處理妥當,她又翻出好幾件天公金,長長的,裝在袋子裡已經有2乘4呎見寬,打開呢,可想而知了!

她要我把家人的名字都寫在天公金上,我拒絕了,語帶不悅,我只想一切從簡,或許她不會明白,但那夜,她不爭不吵,也不堅持,就幽幽在一旁坐了一會,又默默回到躺椅裡,而我,因為她後來的靜默,心反而慼慼然,有種莫名的愧疚,尤其她起身離開時,我捕捉到了她幽怨的眼神,心刷的一下,電觸刀割了,我順了她意,不難啊,我執拗什麼呢?

她沒有堅持,她怎麼不堅持呢?

有哪件她堅持的事,做不到的?我不做的,她會找別人,總會有人幫她完成的,即使找不到別人幫忙,她只要堅持下來,我最後還是得乖乖地幫她把事做好。

接下來的幾天,她什麼都不吃,我問,你到底要吃什麼,你說我去買,她都不答,有氣無力地看一眼,又回到躺椅裡,卻把我甩進了冷冷的空氣裡。我終於發覺了她的不同,像妹妹說的,跟平時不同了。

我把妹妹喚來,妹妹柔聲細語地,怎麼啦,哪裡不舒服,她才開口,辛苦,喘,然後低頭,呆滯的眼神似乎沒有了訴說的能力。妹妹回頭看我,怎辦?

醫院!

急診室,她被隔離在裡面,我們在外面焦急等待化驗的結果。天就要暗下來了,我跺著過來,又跺著過去,數不清跺過了多少步。她一直被隔離在急診室裡,她坐著了?她躺著了?她想什麼了?她想說什麼了?

而我,想她了!她在室內,我在室外,一室之隔,很近的距離,很遠的思念!

化驗結果,即是轉院,醫生說這院不收,只能安排救護車轉送中央醫院,一併把資料傳送過去。

我只能守在救護車後,車燈閃呀閃的,我可以跟上車嗎?

不行!你開車跟著吧!

天已經完全暗了,她終於被推了出來,她是坐著的,坐在擔架的中央,沒人扶她,或沒有接力的地方,她是躺不下來的,護理人員把擔架轉到救護車後,她的臉就正正地朝向了我。那一眼,我看到了她一生中全部的無助,她也一樣看著我,可我已不知怎麼搜索閱讀她的思想了,太多的糾纏牽扯,思緒就當機了。

她跟著擔架被推入救護車內,我已不能等待,馬上回到了車上啟動引擎,救護車一開動,我就追著上去,過了護欄,救護車的警笛聲響起,心跳跟著加速,血液崩竄,車多路窄,追過了一條巷弄,紅燈攔下,距離已有四五輛車,我只能盯著救護車車頂上旋轉的訊號燈。

綠燈再亮的時候,我再追了一段路,就再也見不到救護車的身影了,趕到中央醫院的時候,卻又懊惱於找不到停車位,兜了一圈又一圈,待趕到急診部,救護車已停好在一旁,車上已是空蕩蕩的,她已經被安排上樓了,拒絕探訪,誰也上不了樓,即使站在遠遠的角落瞅上那麼一眼,也是過分的奢侈了。

隔天,我勉強自己吃了兩個蛋,就再也沒有進食,癱在床邊,那最後一眼的對看,重複,又重複,睜眼就想起,閉眼又看到,心被揪著,然後搓揉……

那晚,11點的光景,有風,隔著門窗,呼呼地響,一陣去了,一陣又來,愈吹愈是帶勁,碰碰碰,碰碰碰,拍打在玻璃窗上,於是心亂如麻,待風勢轉弱,就有一種難言的滋味,淚不自禁滑下,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須臾,風勢又強了起來,窗門又是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一陣比一陣急,心裡的不安冉冉上升,心也念得更急:南無阿彌陀佛……

11點半,風止,聲歇,電話鈴聲即起,我有一種莫名的不祥,忐忑接了,紀先生,您母親在晚上11時半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接她,她只露著頭部,白白的發上,蒼蒼的臉上,似乎都凝了霜,小兒子喚了聲,媽,我來接你回家了,就嚎啕哭了;我同時看到,如電影一般,叫我再也無法釋懷的一幕,她緊閉的眼角,竄出了一串淚水,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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