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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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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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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17/10/2023

母亲

散文

陈凯宇

家庭关系

驱猫

陈凯宇/隔离的猫(中)

作者:陈凯宇
图:Krimzoya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前文提要:或许只是刚好的习惯寄托在无关于猫的其他地方,我始终无法同理猫的亲善,以及爱猫人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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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终日游荡生事、无人认养的,至亲给尽白眼,没有好脸色,时常是又轰又赶。有时猫不识相地再凑近一点,父亲会将之视为挑衅,不留情面地踹过去,猫总可以迅速闪躲。我也从一开始不敢靠近,到心眼生厌,再学会像父亲那样大步大步蹬地,把它们惊吓得跳起,或是再几个跨步作状扑杀。猫约莫是从而意识到什么是不友善的身体语言,往后只要远远看见我们,都会马上竖起警觉,身子拉长准备逃离。猫大概也清楚我们不会给予它所需要的食物、奶水、栖息地之类,什么都不会有,已经那么贫乏,却因为单方面的认定,而始终固执地留守,没有迁往他处。

多年来,除非失踪或死去,否则猫是怎么都赶不走的,只会越来越多。这我们其实也接受了。当两者没有一方愿意先走,就将彼此视为透明体,处在各自的生存空间,但求不要有冲突事端莫名介入,扰乱日常运行。猫不敢直面我们撒野,顶多是在楼梯处撒拉睡,用气味公告其存在,宣誓主权。猫也经常不讳在走廊上发出噪声,我们可以只通过声音频率的高低,辨别那是酝酿打斗,或发情交配。介于门内门外之间的猫眼都知道,但家人不怎么旋开窥看。唯独有时夜深,听见那异于焦躁白天的绵长叫声,我会忍不住张开猫眼,屏着呼吸凑近,期许可以在孔洞内寻索张扬而妩媚的发情样态。但猫眼能见范围有限,通常只听得到声音从某处死角悠悠传来,光线颓废的旧廊始终空无一物。

门始终紧紧闭锁,门内的人却想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张望不果,我也从未要开门惊扰。

多年前参与的一场文艺营,某天夜晚的对谈环节,忘了主题是什么,只记得舞台上作家们难得地聚成一排,在某个时段分享起自家宠物。他们之中以养猫者居多,每一位津津道述着与家猫的共处,现场欢乐与温馨交杂。我为那些经验发笑同时,一只只不可理喻的野猫正在踩踏记忆而过,仿佛轮番屙屎撒尿形成一股酸馊不解的疑惑,对猫讨喜的模样感到别扭,也对那般饲养和相伴的经验发生在自己身上感到疏远。家里看起来已经饱和得再也容不下一只宠物。我在其时才察觉,隐形的界线确立多时,以致20年以来我受困在某种说法以内,而说法以外全是虚空,难以置信,像那些自小被反锁在昏暗的地底室里,终日被支配着食水,对世界和天光一无所知的少数人类。经年下来,边界开始动摇、锁头生锈脆弱,我似乎可以选择守着过时的悲愤印象,还是逃出去,掂触新鲜的乐观说法。但很快便又可以心无旁骛地聆听下去,融于热热闹闹中,度过剩下的夜晚,并不需要急于抓取什么、站在哪边。

某天傍晚一家驶离住宅区,轿车颠簸过一段野草碎石路,如常路经两栋矗在坡道底端,已废弃二十多年的公寓骨架。附近是高压电缆一座连着一座,一道干涸见底的大水沟,有路边摊在橘黄的光线中售卖炸香蕉和椰饮,像极了大城市里一处最接近自然的地方。荒无人烟的废区里,很难得地看见三只毛色深浅各异的大结伴,前前后后轻快地荡游其中。这样的画面不消片刻就抛离了视野。“你看,在马来区,像我们住的地方,一条狗都没有,养狗担心被投诉,带狗出去也要偷偷摸摸。死猫就一大堆,到处作乱,不抓老鼠,不埋大便,什么都不做,还有人定时喂食递水。好命死。狗只能在外面生存找吃,有一餐没一餐,最后还可能被人道毁灭。什么道理。”父亲说。

不知道可以回应什么,所以安安静静,回想那片刻的注视,几只大狗要流浪去哪里、同行做些什么。定时三餐的概念毕竟是人类的,大狗们看起来当然没有什么饥饿难受的死气,不断伸吐散热的舌头和污糟邋遢的一身,反而有种不被圈养规范的闲散快乐,那么无所事事,却也轻盈得深感满足。大狗们似乎可以这样一直活在当下,不去奢想有所归属的一天,有什么吃便吃什么好,明天没有好坏,是可以被期待的。我也不忌想像自己成为一只狗,跟它们当朋友,应该是一件踏实愉悦的事,直来直往的,无需用上多复杂的沟通技巧。那曾经见过它们的感觉,或许是来自于我们太久没有一家人出游远行,一种以假包换的情感投射。同样的,父亲对于大狗们的怜悯,以及我对它们结伴郊游的想像,都不尽然与它们有关。对于假想越深入,我越感受到与父亲之间的相离。不再饼印一般相像,观点不再时刻一致,话当然也越来越单薄单向,为了避免没有了结而只有谁比较强悍比较固执的纷争,就要避免干涉彼此的眼界,甚至解析每一则秩序的构成逻辑。如此一来,现实中的对话着落,一点也不重要了。

四、黑猫说

别无去路的时候,我们唯有继续与猫对峙,继续共存。住家的杀虫水边界牢固始终,有一晚却在视像通话中嫌恶气急地说,有只黑猫多次在下午走到厨房,跟忙着张罗晚餐的母亲喵喵示好,应该是想要一些食水,但母亲只是匆匆打开大门将它驱赶出去。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像马里奥游戏一样,猫从楼梯间的窗台,跳到已经弃用的Astro卫星碟,再往上一跃,便可以穿过铁花的任何一个方格,落在住家阳台,顺利进入家中。这当然不是一个安全的路径,不过猫是真的能够找见一个又一个漏洞,拿捏好自身的能与不能,试险不死,叫人防不胜防。

“这边这么多猫。以后出门应该是连窗口也要关起来了,可是那些花盆放在那边,如果被弄乱打翻怎么办……”

母亲一直忧虑悉心照顾多年的盆栽,忧虑会不会有其它猫跟着侵入,似乎忽略了,为什么黑猫一再地回来。不管喂食还是驱逐,黑猫都还会沿路回来,这点母亲是对的。就像尽管坚持每天早晚拖地,致力丢弃杂物擦拭家具,把家屋照顾得洁净妥帖,以至来客都忍不住惊叹那不染一尘的程度,却还是避免不了一些分离注定似的发生。

打从高中时期我就有了离开的念头。想要离开家,离开学历证书不被承认,存在一再贬值,拥堵和冲突随年加剧的家和城市。那时当然未知终将在哪里落脚,却有所预感一般确定,离开是必须的,一切也如父亲所愿地发生。

即管居留岛国多年,我却觉得真正在岛国上生活,其实是大学毕业后搬入市井,才真正开始。离开了安全的大学岛,来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入没有修饰隐藏的现实游戏,且要重建归属感的过程,如同砍掉重练,累积经验值。瘟疫在这前后发生,而猫一只一只在新的生活路过,像大学宿舍的hostel cat、组屋楼下的HDB cat。没有父母在侧,那主动的趋近也促使我得以搁置偏见,允许它们磨蹭,一点一点消磨旧印象。那样的时候,无论是在用餐区还是路上,人与人都必须保持更疏远的距离,口罩更自动屏蔽了自我的一大部分。一无所有的猫因此显得无比亲善,可以放心逗玩,没有任何染疫的疑虑。猫识时务地趁虚而入,我也在这机缘中找到了贴切的眼光,看待猫,却坚持不以食作饵。让亲疏自然发生,才可以直见真心本意。猫就算成为了归属感的一部分,但与猫之间的界限仍在。那样的距离具体来说,就是与母亲视讯的距离,我们尽管望着彼此的眼睛,实际上只是望着冰冷的手机熒幕,而望进前镜头,也不意味着真正地对看。

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觉得我们家怪怪的,好像越来越空心,越来越没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明明我们会一起出门购物,围着圆桌和三菜一汤吃饭,过年过节也不免俗地合照,一直齐齐整整地,但四人之间好像无论如何都隔着她拉不近的距离,仍然无法交流与沟通。她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内心,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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