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或許只是剛好的習慣寄託在無關於貓的其他地方,我始終無法同理貓的親善,以及愛貓人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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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終日遊蕩生事、無人認養的貓,至親給盡白眼,沒有好臉色,時常是又轟又趕。有時貓不識相地再湊近一點,父親會將之視為挑釁,不留情面地踹過去,貓總可以迅速閃躲。我也從一開始不敢靠近,到心眼生厭,再學會像父親那樣大步大步蹬地,把它們驚嚇得跳起,或是再幾個跨步作狀撲殺。貓約莫是從而意識到什麼是不友善的身體語言,往後只要遠遠看見我們,都會馬上豎起警覺,身子拉長準備逃離。貓大概也清楚我們不會給予它所需要的食物、奶水、棲息地之類,什麼都不會有,已經那麼貧乏,卻因為單方面的認定,而始終固執地留守,沒有遷往他處。
多年來,除非失蹤或死去,否則貓是怎麼都趕不走的,只會越來越多。這我們其實也接受了。當兩者沒有一方願意先走,就將彼此視為透明體,處在各自的生存空間,但求不要有衝突事端莫名介入,擾亂日常運行。貓不敢直面我們撒野,頂多是在樓梯處撒拉睡,用氣味公告其存在,宣誓主權。貓也經常不諱在走廊上發出噪聲,我們可以只通過聲音頻率的高低,辨別那是醞釀打鬥,或發情交配。介於門內門外之間的貓眼都知道,但家人不怎麼旋開窺看。唯獨有時夜深,聽見那異於焦躁白天的綿長叫聲,我會忍不住張開貓眼,屏著呼吸湊近,期許可以在孔洞內尋索張揚而嫵媚的發情樣態。但貓眼能見範圍有限,通常只聽得到聲音從某處死角悠悠傳來,光線頹廢的舊廊始終空無一物。
門始終緊緊閉鎖,門內的人卻想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張望不果,我也從未要開門驚擾。
多年前參與的一場文藝營,某天夜晚的對談環節,忘了主題是什麼,只記得舞臺上作家們難得地聚成一排,在某個時段分享起自家寵物。他們之中以養貓者居多,每一位津津道述著與家貓的共處,現場歡樂與溫馨交雜。我為那些經驗發笑同時,一隻只不可理喻的野貓正在踩踏記憶而過,彷彿輪番屙屎撒尿形成一股酸餿不解的疑惑,對貓討喜的模樣感到彆扭,也對那般飼養和相伴的經驗發生在自己身上感到疏遠。家裡看起來已經飽和得再也容不下一隻寵物。我在其時才察覺,隱形的界線確立多時,以致20年以來我受困在某種說法以內,而說法以外全是虛空,難以置信,像那些自小被反鎖在昏暗的地底室裡,終日被支配著食水,對世界和天光一無所知的少數人類。經年下來,邊界開始動搖、鎖頭生鏽脆弱,我似乎可以選擇守著過時的悲憤印象,還是逃出去,掂觸新鮮的樂觀說法。但很快便又可以心無旁騖地聆聽下去,融於熱熱鬧鬧中,度過剩下的夜晚,並不需要急於抓取什麼、站在哪邊。
某天傍晚一家駛離住宅區,轎車顛簸過一段野草碎石路,如常路經兩棟矗在坡道底端,已廢棄二十多年的公寓骨架。附近是高壓電纜一座連著一座,一道乾涸見底的大水溝,有路邊攤在橘黃的光線中售賣炸香蕉和椰飲,像極了大城市裡一處最接近自然的地方。荒無人煙的廢區裡,很難得地看見三隻毛色深淺各異的大狗結伴,前前後後輕快地蕩遊其中。這樣的畫面不消片刻就拋離了視野。“你看,在馬來區,像我們住的地方,一條狗都沒有,養狗擔心被投訴,帶狗出去也要偷偷摸摸。死貓就一大堆,到處作亂,不抓老鼠,不埋大便,什麼都不做,還有人定時餵食遞水。好命死。狗只能在外面生存找吃,有一餐沒一餐,最後還可能被人道毀滅。什麼道理。”父親說。
不知道可以回應什麼,所以安安靜靜,回想那片刻的注視,幾隻大狗要流浪去哪裡、同行做些什麼。定時三餐的概念畢竟是人類的,大狗們看起來當然沒有什麼飢餓難受的死氣,不斷伸吐散熱的舌頭和汙糟邋遢的一身,反而有種不被圈養規範的閒散快樂,那麼無所事事,卻也輕盈得深感滿足。大狗們似乎可以這樣一直活在當下,不去奢想有所歸屬的一天,有什麼吃便吃什麼好,明天沒有好壞,是可以被期待的。我也不忌想像自己成為一隻狗,跟它們當朋友,應該是一件踏實愉悅的事,直來直往的,無需用上多複雜的溝通技巧。那曾經見過它們的感覺,或許是來自於我們太久沒有一家人出遊遠行,一種以假包換的情感投射。同樣的,父親對於大狗們的憐憫,以及我對它們結伴郊遊的想像,都不盡然與它們有關。對於假想越深入,我越感受到與父親之間的相離。不再餅印一般相像,觀點不再時刻一致,話當然也越來越單薄單向,為了避免沒有了結而只有誰比較強悍比較固執的紛爭,就要避免干涉彼此的眼界,甚至解析每一則秩序的構成邏輯。如此一來,現實中的對話著落,一點也不重要了。
四、黑貓說
別無去路的時候,我們唯有繼續與貓對峙,繼續共存。住家的殺蟲水邊界牢固始終,有一晚母親卻在視像通話中嫌惡氣急地說,有隻黑貓多次在下午走到廚房,跟忙著張羅晚餐的母親喵喵示好,應該是想要一些食水,但母親只是匆匆打開大門將它驅趕出去。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像馬里奧遊戲一樣,貓從樓梯間的窗臺,跳到已經棄用的Astro衛星碟,再往上一躍,便可以穿過鐵花的任何一個方格,落在住家陽臺,順利進入家中。這當然不是一個安全的路徑,不過貓是真的能夠找見一個又一個漏洞,拿捏好自身的能與不能,試險不死,叫人防不勝防。
“這邊這麼多貓。以後出門應該是連窗口也要關起來了,可是那些花盆放在那邊,如果被弄亂打翻怎麼辦……”
母親一直憂慮悉心照顧多年的盆栽,憂慮會不會有其它貓跟著侵入,似乎忽略了,為什麼黑貓一再地回來。不管餵食還是驅逐,黑貓都還會沿路回來,這點母親是對的。就像儘管堅持每天早晚拖地,致力丟棄雜物擦拭傢俱,把家屋照顧得潔淨妥帖,以至來客都忍不住驚歎那不染一塵的程度,卻還是避免不了一些分離註定似的發生。
打從高中時期我就有了離開的念頭。想要離開家,離開學歷證書不被承認,存在一再貶值,擁堵和衝突隨年加劇的家和城市。那時當然未知終將在哪裡落腳,卻有所預感一般確定,離開是必須的,一切也如父親所願地發生。
即管居留島國多年,我卻覺得真正在島國上生活,其實是大學畢業後搬入市井,才真正開始。離開了安全的大學島,來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入沒有修飾隱藏的現實遊戲,且要重建歸屬感的過程,如同砍掉重練,累積經驗值。瘟疫在這前後發生,而貓一隻一隻在新的生活路過,像大學宿舍的hostel cat、組屋樓下的HDB cat。沒有父母在側,那主動的趨近也促使我得以擱置偏見,允許它們磨蹭,一點一點消磨舊印象。那樣的時候,無論是在用餐區還是路上,人與人都必須保持更疏遠的距離,口罩更自動屏蔽了自我的一大部分。一無所有的貓因此顯得無比親善,可以放心逗玩,沒有任何染疫的疑慮。貓識時務地趁虛而入,我也在這機緣中找到了貼切的眼光,看待貓,卻堅持不以食作餌。讓親疏自然發生,才可以直見真心本意。貓就算成為了歸屬感的一部分,但與貓之間的界限仍在。那樣的距離具體來說,就是與母親視訊的距離,我們儘管望著彼此的眼睛,實際上只是望著冰冷的手機熒幕,而望進前鏡頭,也不意味著真正地對看。
母親不止一次說起,覺得我們家怪怪的,好像越來越空心,越來越沒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明明我們會一起出門購物,圍著圓桌和三菜一湯吃飯,過年過節也不免俗地合照,一直齊齊整整地,但四人之間好像無論如何都隔著她拉不近的距離,仍然無法交流與溝通。她越來越不瞭解這個家裡每個人的內心,也越來越不瞭解自己作為一個母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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