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母親不止一次說起,覺得我們家怪怪的,好像越來越空心,越來越沒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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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你在報紙寫的那些東西,我都看不懂了。”母親這麼說的時候,我有感那言語間所透露的孤單無助,但到底什麼才是有效的溝通,什麼又是零距離的相處?不過是慢慢地長成了獨有的樣子、想法、生存狀態,例如上了年紀的爸爸越漸憊懶少話,妹妹初初踏入社會水土不服,而我的生活重心慢慢轉向島國,書寫也越來越孤立。母親不只一次提及想要看看我的臉書與IG,你的名字叫什麼?多像初次見面。明明只是簡單輸入幾個字即可,偏偏我總是以鮮少更新、沒有什麼好看的說法草草帶過,無法直截了當地給。其實屏蔽在多年以前就發生了。我們到底應該為這種種改變和遮掩感到抱歉嗎?如果什麼都摸得熟悉懂得熟悉,日日夜夜黏在一起,那估計才是最可怕詭異的家庭形象。也許母親懷念的只是逝去許久的90年代末,和她的大好青春。她還未盲目盡信算命師傅點出自己勞碌命的說法,我們也可愛天真,秘密和謊言的邪念還未形成。
五、理想人生
大學畢業後,我入住組屋區正對面的公寓單位,成為暫時的租客。奇蹟一般的是,只隔一條馬路,作為私人地帶的公寓,居然可以完全不見一隻野貓的蹤影。在此的貓狗以寵物的身分出現,扣著的項圈繩帶是經過調教的牌證,也有主人尾隨在後。在23樓聽得見的叫聲,也一定都來自鄰居的窗口。一切都是私有的。
我想起家裡的淨土,任何異類的侵略都會挑動全家人的神經,如蟑螂之於我,壁虎螞蟻之於妹妹,水蟻甲蟲之於母親,野貓蒼蠅之於父親。我想父親會很喜歡這樣的公寓之地。更準確地說,島國的工整有條、政治正確的飲食住行,盡是父親理想生活的樣子,然而這個眼淺的不孝子卻連成為永久居民的想法都遲遲未有。父親當然習慣了這充滿貓噪聲和屎尿味的二樓單位,離不開之中繼續仰賴網絡與電視的本地新聞度日,對於政策如何不廉不公,對於政客如何用話術愚弄人民,對於道路設計如何過時糟透,對於管理層收了錢不辦事,對於貓如何賴死不走,如此種種沒有藥救了他說,所以只有通過呻苦,製造牢騷,減輕心頭負重。有一次實在忍受不住父親在飯桌上的怨言,我說:“你整天把這裡講得那麼糟糕,把那邊講得那麼好,有本事就帶我們離開,一起搬去那邊住啊。”
啪——
邊境初開,隆市、住家和至親的樣子,改變之處多於照舊。數年未返,就算是漫不經心地路過,就算是深陷大雨的迷濛不清,還是能感知到哪一棟大樓長高或落成了,哪一座是新啟用的高架橋高速公路,哪一段路終於鋪上了一層新瀝青,當然也包括哪一棵大樹消失了哪一家餐館歇業了。如此的對照本能,來自肉眼與記憶時時刻刻的串通。
直到車子泊入停車格,雨勢還是不見緩和。反正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淋溼,我拒絕了跟父親共用一把傘,告訴父親行李放在車裡晚點再拿,隨後抱起書包,把車門迅速打開關上,以停車格的白界為起跑線,幾個大步跨向樓梯間。梯間沒有太多變化,仍然貼滿通告、啟事、傳單,也不理是否合法合時,無人願意直視,也無人撕下,整個空間於是越漸顯舊,好像還停留在很多年以前的樣子。頂樓的缺口始終沒有修理好,雨絲絲點點滲入,如常在梯間積淹起無法跨過的淺水,住戶仍須提高身子,用腳尖或腳跟小心踮過。我在很早以前就發現,溼透是雨天很難避免的事。沉默比湊合話題虛耗更加殘忍。我們總不能一直困在停車格里等雨停,也不再適合共用一把大傘。要相攜踏過水灘,最後雙雙必然只剩半邊身體無恙,終無一方得益。
陰溼的樓梯間,好久不見的黑貓不理淹水,身體安適地枕壓在走道左側單位外的拖鞋上,彷彿那是專屬它的救生皮艇。黑貓的身形豐腴了許多,長在眼尾的肉瘤讓它看上去有些顯老。那對直盯著我看的貓眼收不住一絲絲狐疑,介於認得與不認得之間。隔水望貓的時候,撐著傘的父親笨拙地繞過一個個水灘,才進入樓梯間。黑貓有所覺察,旋即起身,幾個輕箭步踏過水潭,跳上溼滑的樓梯,縱身躍上二樓到更高的地方,像飛濺起來的水花,頃刻間就不見了身影——這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逃亡反應,對於逃生路段也相當清楚。眼睜睜地看著貓在眼前狼狽而逃,那迅捷的身手讓我想起有幾次試著示好,進門時看見貓,便從家裡端出牛奶,擺在貓經常拉撒的樓梯口,貓明明見到了,卻當作眼前什麼都沒有一般路過。和解固然美好,但若意願只有一方,那必定是自討沒趣,也一點都不可行。經年確立的敗壞印象沒有了被塗改的可能,就像管理層和住戶如何冷待白牆上粗言穢語的塗鴉與噴漆。那樣有形有色有味的液體,或許對貓來說,更接近毒藥的形態。
今時今日,關於在外逗玩貓狗,我習慣將所有片刻的親密與快樂收存起來,或放上只有24小時的限動,不會跟家人特別地提起。進入家門以前,將衣服球鞋上的貓毛拍掃乾淨,沖澡時用肥皂洗過一道道清淺的抓痕咬痕,這樣就好。事情收積得越久,理應越來越壓抑的心境反其道而行,我好像已經習慣對於任何人包括自己,都無法完全坦誠。家人的厭惡是誠實,我跟貓的偷歡作樂也是誠實,他們不加修飾的恨與我的不說也是。就算因為接受貓而與貓親近了,對於相處之道也略略摸出了頭緒,這並沒有突破我對貓齒銳爪的恐懼。但不知道幾時開始,肌膚衣褲更先於內心地準備好因親密而受傷的可能,時時提醒著我身體的存在本來伴隨著受傷的風險。
我停下腳步,我蹲低撫摸,它們跳上我的大腿,它們蜷縮在我的拖鞋和腳上。如此的親密接觸,我卻不確定自己是真的比較喜歡它們了,又或只因為身邊多數朋友都愛貓,可以輕易把貓抱回家、起名、收養、說愛、負責它們的起居一生,好像幸福快樂的日子是具體存在的,而我像極了那些親密恐懼症患者,自知恐怕這輩子都不能夠承諾照顧一隻活蹦亂跳的生命。
想要收留領養的渴望偶爾會在獨處之中幽幽騷動,卻很快地清醒過來:這邊是借來的住所,那邊是不容許寵物存在的家,終有歸期也有規矩,不得擅自偷渡私養。不論有無所屬,貓從不需要尾隨誰人博取憐憫,或建立歸屬感。好在遇見的島國貓尚算世故,懂得拿捏親疏,不會在短暫親密後繼續尾隨。關係磊落,就沒有回絕和丟棄的疑慮,也不用為彼此做出無謂的承擔。人貓之間,輕盈的關係是日常所需,讓重逢跟告別易如遇見,雙雙時刻看守言行確保沒有越界,界限的存在是最好的自我保護。通常是保持一定的高度觀望,不投擲心事或主動餵食,也不隨意讓貓爬上大腿。還有不去在意它們毛髮眼睛的顏色,體型的圓潤或缺失,不去記認,就無甚區別,也不存在離不開搬不走的地方。當我已是一個匱乏的人,片刻親密之外的時間,我只想盡可能保持生活的極簡輕省。不成為愛貓之人,不給貓取一個只有自己會記得的名字,便不會陷落一廂情願的無底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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