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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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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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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20/10/2023

散文

漂流

吉兰丹话

乡音

离乡背井

李淑雯

吉兰丹华人

标准华语

李淑雯/十年漂流

作者:李淑雯
圖:Asetrova

早晨出門辦事,驚見白茫茫的濃霧籠罩空蕩蕩的大馬路,唯有撥霧前行。難不成中午會陽光普照,酷熱難當?怎麼可能,4月入秋以後,下了好些天的綿雨又溼又冷,太陽老早放寒假去了。

好久沒見到這種景象。大概十餘年前吧,晨間的霧籠罩老家屋前原是米田的茅草叢,伴隨熱帶涼快的晨風襲來。母親對著白霧愁嘆:“下午要熱死了。”吉蘭丹氣候非常熱,我不止一次從外地朋友口中聽到這種說法,彷彿吉蘭丹境外的大地都罩上一層濾網,唯獨這半島的東北角向熱浪赤裸裸地敞開胸懷。或許自己是怕熱體質,面對微熱酷熱悶熱,一律按出油大汗淋漓統一處理,覺察不出任何區別。只要人在這赤道半島,無論去到哪裡,擦汗的手帕都是我隨身必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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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吉蘭丹出走以後,曾經不以為意的許多尋常事,變得值得深究起來。在雪州沙登上大學那會兒,各種新生見面會總逃不過“你來自哪裡”的開場白。

我是吉蘭丹人。

你不像吉蘭丹人!對方驚呼。怎樣才像吉蘭丹人呢?還以為吉蘭丹的華人皮膚都比較黑呢。

我母校倒是有好幾位皮膚黝黑的同學和老師,外人乍看常誤以為是友族同胞,卻擁有華人姓名。我的這些老師們多為國語老師,馬來文造詣絕好、濃稠的吉蘭丹土語張口就來、課後口操福建話,因為將自家孩子送華校唸書自己也會幾句華語。後來才漸漸知道,這些過去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師同學,竟是被稱作福建暹的群體——早期從唐山南來的華人與當地暹羅婦女通婚的後裔,與馳名海外的峇峇孃惹一樣,都是馬來西亞的土生華人,然而宣傳力度卻遠遠不及後者。

前些年,吉蘭丹好不容易出現一家民辦文物館,專門推廣吉蘭丹土生華人的傳統文化和歷史文物。母親對其嗤之以鼻,感嘆她奶奶當年的一套kebaya沒保存下來,一串胸前扣飾都是純金的,比館裡的展示品精緻多了。我笑她說,誰叫你們只當它是舊東西,可惜這保留文化的遠見和毅力,趕不上你們拋棄它的速度。

得知我的原鄉後,馬來同學和老師兩眼發光。來,說句吉蘭丹話看看!面對一張張興致勃勃的臉,實在不忍叫他們失望。

Nok kecek gapo?(要說什麼呢?)我從有限的詞庫裡挑出最有把握的一句,故作輕鬆脫口而出,就此糊弄過去。

有!有!有那個味道!對方總是不吝於拍手叫好。

我的吉蘭丹話說得不好。小時候上學在自己的世界裡我行我素,家鄉話都是在離鄉後才開始練習。初時還將標準馬來口語和吉蘭丹話混淆不清,sama說成supo(serupa),對方一聽立刻看穿底細。哈,你是吉蘭丹人。吉蘭丹土語像一門密語,在境外的花花世界裡辨識同鄉,口音一對上便是ore kito(orang kita),心裡莫名一股暖意。後來偵測密語變成我的日常消遣。

某次在大學雜貨店裡聽見店員在高談闊論某人的八卦,說的是這門密語,店裡學生人來人往,只道沒人聽懂。我抓了麵包到櫃檯準備付錢。Hok ni jual lagu mano?(這個怎麼賣?)終究忍不住自揭身分。收銀員先是一愣,露出淺淺的尷尬的微笑:ore kelate jugok?(orang Kelantan juga?)結完賬走出店門,背後的密語聲量明顯小了許多。

畢業後在吉隆坡工作,偵測遊戲越發玩得起勁,拓展到偵測吉蘭丹式華語。如果在公認的lah、loh等馬來西亞華語語助詞中探測到loi,同鄉便近在咫尺。你好了嗎?還沒有loi。沒有獨立意義的尾句,去掉也不影響句子的表達,卻為“還沒有”增添無奈與不耐煩的色彩。

記得曾經在高中華文老師面前,同學向我要回她的筆,我還在奮筆疾書,隨口應了句“還沒有loi”。華文老師一臉嚴肅,語帶訕笑地批評我:loi(囡)什麼loi,我還zai(仔)咧!若能回到那個當下,我定會告訴她語言體現地域文化,並無優劣之分。

每每搭機回鄉,一踏入飛往哥打巴魯的登機口,還沒上機彷彿就已回家。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口操熟悉的腔調,馬來話、華語,甚至是福建話,都充滿濃郁的吉蘭丹鄉音,尤其在福建話的對話裡,聽到“你”(li)不再是loo,還摻雜了吉蘭丹話用詞,便更確定自己沒走錯登機口。

年少的時候,我曾為自己說得一口“標準”的華語,而莫名沾沾自喜。來自中國的同事甚至感慨,一個馬來西亞人的普通話竟說得比中國人好。我如今只是禮貌淺笑,心裡再無波瀾。切換口音僅為對方聽懂,促成有效溝通。嘴上字正腔圓說多了,心裡卻漸漸懂得唯有鄉音,才是最終的歸屬。

走出家門,習慣了放大鏡般查視外面的大千世界,回頭看自己的家鄉,竟看得比以往真切。既看見了鄉音的稀珍,曾經只為果腹的日常食物也不再平平無奇。出發南下上大學之前,在升學網站見到不少留言,都在擔心公立大學食堂裡沒有提供華人餐,就怕吃不慣。我當時還心存僥倖,想著我這自小給不少馬來餐餵飽的胃,出遠門上大學至少不會水土不服。可當我從大學食堂點來一碟nasi kerabu,米飯刺目的藍色素直接扎穿我的眼球,配料全是蒼白的豆芽和包菜絲,怎麼都找不到炒椰絲和魚肉碎的蹤跡。這藍花飯,一碟慘白髮藍的面相,著實病得不輕。

我小時候從不挑食,長大後挑的都是小時候的味道。某日課後,到講堂後方的小食肆解決午餐。醇厚的吉蘭丹土語飄然而至,隔壁桌的兩名馬來女孩撕下印度煎餅蘸咖喱,兩人歪著嘴角顯然不太滿意。要是有白糖就好了,蘸白糖才好吃!她們自以為打著暗語,定沒料到桌邊有個不像吉蘭丹人的同鄉全聽進耳裡,還如搗蒜般點頭。在外鄉浸漬數載,總算習慣了蘸料的不同。可後來到南馬和新加坡,roti canai卻易了名叫roti prata,我差點沒認出它來,還道是另類的印度煎餅。

前兩年遷到南半球的城市,我的挑食症越發嚴重。遍尋當地獨有的美食,只有炸魚薯條吃得下口。儘管有不少小區彙集各國的地道美食,專治外鄉人的胃,可13澳元吃曾經3令吉就能吃到的藍花飯,手指的肌肉記憶始終不讓我掏出錢來。天價的外食不是天天吃得起啊。我潛藏的做菜人格因此被迫激發出來,香米白飯配荷包蛋、枸杞炒大白菜、燜茄子、魚露小辣椒炒蕹菜、肉骨茶搭配蒜米辣椒醬油,在異地蒐羅熟悉的食材,躲在廚房裡刷開視頻搗鼓老家的味道。

將成品的照片發到群組裡。看起來還挺像模像樣,母親在底下雲淡風輕地回應。你現在住的地方有了廚房,吃方面就方便很多,不過回來還是別想進我的廚房。文末配上一隻小兔大笑的動圖。誰回家了還想進廚房啊?我發文回懟,再附上吐舌的表情符號。

十年一路南下,離家的距離越來越遠,家鄉的面貌卻越來越具象化。從前不曾在意的細枝末節,在回憶的鏡頭裡不斷放大再放大。這些年同外地人一樣,透過各種媒體看自己的故鄉,才知道能否吃豬肉和上電影院竟是件大事,沒有電影院的吉蘭丹更是匪夷所思的傳說。

小時候每個週五晨早,隨母親到哥打巴魯市區的大巴剎採買,總要繞過兩三條街,到舊車站附近一個俗稱“肉店”的菜市,打包一包滷豬頭皮給午飯加菜。沿著販售乾貨的商鋪走到盡頭,角頭間垂掛各種血淋淋的豬肉軀塊敞開著賣。一旁雨棚底下的小巷人來人往,前頭有泰裔或華裔大嬸在賣菜,後頭有馬來大嬸在賣魚。

“肉店”對街也十分壯觀。穆斯林同胞們在柏油路上鋪席而坐,虔誠地面向伊斯蘭黨總部大廈,靜心聆聽擴音機裡的宗教師講道。五彩斑斕的人頭和密密匝匝的白帽,在四行寬的大馬路上盛放。比起吉蘭丹能否吃到豬肉,我更好奇擴音機裡一波波激昂的聲浪蘊含什麼養分,滋養著這片花海。

在雪隆獨自生活的那段時間,日子過得索然無味。到電影院看電影,只是為沾染一番人間氣息找來的藉口——穿越人山人海的商場,再躲進電影院裡繼續與孤獨相處。從前看電影特別有儀式感。小弟二妹總要提前幾周向全家宣告某某電影即將在電影臺首播。電影首播一般在週六晚——吉蘭丹週末的最後一天。傍晚的廚房飯廳亮起了燈,我們一邊吃著晚飯,一邊目送門框外慵懶的黃昏一點一點消逝。飯後,母親把餐桌一收,直接把碗盤給洗了;老爸如常到庭院裡澆水,一邊抽他飯後那根菸。我們姐弟仨,該寫的功課趕緊寫完,該洗澡的趕緊霸佔浴室。9點鐘一到,一家人準時擠在小小的客廳,坐等電影開播,隨時進入討論劇情的狀態。

有次電影播到一半突然停電。兩眼一黑,全世界驟然陷入萬籟俱寂。這時候能清晰地聽到牆上掛鐘的秒針愈敲愈慢,時間彷彿墜入一條悠長的甬道。身在暗處,門外的夜色竟敞亮如晝,能看清老爸停得歪斜的老車和鄰居家的屋脊。月光本就足以將一切映照得明明白白,但人們更習慣仰賴燈火照耀的方向,去窺探不熟悉的暗角。我看著燭火燃燒時光。燒融的蠟聚積底座的罐頭頂,再無容身的罅隙,眼看有些窘迫。新融的白蠟終於沿著罐身,涓涓淌向廣闊的桌面。那時或許便已預見自己終有一天會如那新蠟溢出狹小的罐頭頂蓋,可究竟將流向何方?我盯著安靜跳動的火苗,心也跟著忐忑。

停電中,空氣在墨色裡靜止了。毛孔渴望涼風紛紛敞開,不料卻滲出油汗。老爸忽然一聲吆喝:走!去坐車吹冷氣!全家浩浩蕩蕩上車,駛出黑暗的地界,朝甘榜小路昏黃的路燈駛去。我倚著車窗,目送一盞又一盞孤傲的路燈掠過,互不打擾的間距之間,偶有甘榜屋微弱的燈火穿插其中。

看燈,彷彿是從小養成的消遣。更小的時候,每逢蘇丹華誕,總少不了到哥打巴魯市區看花燈牌樓。三個不大不小的小屁孩窩在老爸幽暗的車裡,抬眼看那五彩斑斕的燈牌,仰望車窗外華麗璀璨的夜晚。後來在城市裡看燈,吉隆坡的夜景將繁星遷到大地,可那些星星看著像是一隻只閃著悲淚的眼睛。每每搭車路過,前方的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我前去的方向。

於是,我又走了。年少時未曾妄想改變世界,卻也不願妥協而選擇遠走。十年漂流,漂到如今這個位置,回望來處,時而感覺自己總算能像個旁觀者平靜地觀望,時而卻不盡然。母親在電話裡哀嘆天氣實在太熱了,我裹緊厚毯,豎耳傾聽遠洋另一端熟悉的人事、親戚令人憤懣的行徑,還有從政客嘴裡吐出叫人啼笑皆非的言論。與母親煲上兩小時的電話粥,也不知何時褪去毛毯,掛電話時還差半刻鐘才到午時,火辣的陽光已然透窗湧來。蟄伏在深冬之中,誰能想到早晨離奇的濃霧一散,竟掃清一切障礙,任烈日肆意蹂躪大地。那灼人的痛,並不陌生,赤道的豔陽終究還是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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