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其实是一种邀请——就好像你驱车返乡,碰巧经过一处僻静的乡镇,你把车子拐了进去,镇上有家朴素的老厝,你好奇伸头一探,望见厝内有块娴静的天井,天井边上种了一棵树,树上安安静静地开了满满一树灿烂烂的象牙色的花,而那扇半敞开的门板,你一直记得很清楚,它毕恭毕敬地,仿佛对你提出邀请,邀你回到当年梦想还很柔软、翅膀还没长硬的时光——侯孝贤的电影也一样。常常,他把手掌松开,让一个长长的空镜头滑出去,像一个心里熬着半锅心事的中年男人,跳上火车,轰隆轰隆地回到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一个人,在大大的太阳底下,摞起衣袖,放了长长一个下午的风筝,电影没有旁白,也没有音乐,当然也没有情节,只有椰树频频摆动腰肢,树叶沙沙作响,而电影里头的风啪啪啪啪地吹,吹得你禁不住下意识地拨开额前的头发,仿佛你已经掀开银幕的边角,钻进了电影里头的场景,和侯孝贤一起,恋恋年轻的风尘,再见久违的南国再见。
因此每次看侯孝贤的电影,就好像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暗室里,眼睁睁地凝视着自己——明明那故事是别人的,明明那场景是陌生的,但那惘惘然扑面而来的感触,那被削去了一层又一层修饰技巧的美,美得那么诚恳,美得那么娴静,而电影里的那个人,他脚步一高一低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过的那条铺满道砟的火车铁轨,他端起又放下的那只杯沿有一道短短的裂痕的茶杯,渐渐你才发觉,其实你都认识,其实你都熟悉。我记得朱天文说过,侯孝贤的电影最美的时候,是他用嘴巴说故事的时候,她和侯孝贤一起编了卅年的剧本,在不同的故事里爬山涉水,侯孝贤只拍在自己脑子里翻腾的故事,而且他永远都是先认定一个演员,才有想头,才搭故事,他没有办法凭空去编一部剧情。就好像《刺客聂隐娘》,这故事在侯孝贤的脑子里翻腾了几十年,每隔几年就会蹦出来一次,直到他觉得时间对了,舒淇的眼神开始有了刺客的彪悍和苍凉,他才动手筹划,并且那剧本一写,就写了38个版本,到最后电影拍了出来,朱天文苦笑着说,已经和剧本是两回事了。但电影剧本终究不是文学创作,很多场景很多剧情拍不到就是拍不到,而电影最后教会了朱天文的是,你必须很无奈地去世故,你必须千疮百孔地八面玲珑——唯一让朱天文甘之如饴的是,侯孝贤就像个背着一面铜镜在武林上行走的磨镜少年,沉默但固执,安静但老练,她喜欢侯孝贤双眼发亮、迫不及待地要把故事亢奋地说出来的时候,脸上有一股神采飞扬的少年气,而那其实也是电影受孕期间,编剧和导演独处的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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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朱天文和侯孝贤之间,说亦师亦友,乍听之下虽然得体,但难免有点敷衍,多少让人感觉虚浮,他们之间肯定有比友情更深入一点的关系,一种生死与共的默契,而这种珍贵的关系,常常不能够被取代,也往往不能够被复制,不是撤掉一个编剧或换过一个伙伴就能够重新建立起来的。我记得朱天文说过,她第一次见侯孝贤,是约在当时的文艺沙龙“明星咖啡馆”,侯孝贤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浑身草莽气。你也许会惊讶,侯孝贤读得最完整的竟然是米兰·昆德拉和卡尔维诺,比他读沈从文陈映真张爱玲还要深入,虽然侯孝贤也喜欢张爱玲惯用的“苍凉”这一个词,当大家说他的电影收尾的时候,总是收得人的心都被揪起来,十分悲伤,侯孝贤听了就轻轻地纠正了一下,“应该说是苍凉吧”,因此我们才恍然大悟,苍凉,其实才是侯孝贤想要映照在他电影底片上的底色——结果越走越远,慢慢地,侯孝贤走到了“去戏剧化”的地步,在他的剧本和镜头底下,渐渐把具象化的“动词”都抽掉,因为他相信,越干净的越隽永,越安静的,往往越美丽。
偏好镜头底下的安静
因此我老觉得拍电影有时候跟人生很像,而且真的太像太像,常常很多镜头拍了下来,其实都是为了准备后来给剪掉的——而我们谁不都是这样?总得把冤枉路走通走透,才会感慨原来这一生过得并不冤枉;也总得在爱情的阴沟里翻过好几次船,才会明白什么叫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尤其是,侯孝贤的风格是把故事叙述的音量调转到最微最弱,他说,他是一个影像思考的导演,他讲究的是意境,是气韵——就连苏珊·桑塔也说过,她特别喜欢侯孝贤长长的空镜底下,节奏缓慢得近乎静止不动的影像,这也是她最着迷的台湾印象。而镜头底下的静,其实最不容易,侯孝贤电影最啄人的,就是那一片漫山遍野的静。他不喜欢用对白或情节,承前启后,像用一根蘸了口水的手指把写在纸窗上的故事笃破,他喜欢把该说的都不说,把该交待的悬挂着,给戏留点余韵,也给看戏的人留点味苦微甘的遗憾,于是大家看上去,难免让人把他和小津安二郎联想在一起,因为他们两人追求的,都是简单的画面,和安静的、缓慢的、水一样清澈的节奏 。
所以每每后期剪辑的时候,侯孝贤都大刀阔斧,把碍眼的、不顺的、太亮的戏都剪掉,对于侯孝贤来说,剧情顺不顺是其次,但如果在影像上看得出过分的铺垫和装饰,反而把那一份画面以外的古意与诗韵都给破坏了,后来张曼玉的前夫,法国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特地飞过来台湾,替侯孝贤拍下一部纪录片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说,他老早就摆脱了“剧情”的威胁和限制,他喜欢拍的,范围其实很小,小得可能只是一个节选,一个片段,一个人物,一个氛围,就好像《刺客聂隐娘》,侯孝贤挣脱了对白的纠缠,把一篇只有千余字的唐代传奇拍成105分钟“杀一独夫”的长片,用诗经“明志”而不是“叙事”的方式,用诗性来架构起整部武侠片的骨架,把中国人的武侠片,还给中国人,拍出纯东方的韵味,拍得像一首萧条肃穆但气魄跋扈的唐诗——年轻的时候看侯孝贤,他的《风柜来的人》、《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在影像的营造和风格的修炼上,都特别的“散文”:清丽,素简,细致,比起那些机关算尽,动辄千军万马的大制作,无疑显得恬淡诚恳许多。
还好侯孝贤是不同的,他的电影特别安静,安静得有时连演员们都慌了,频频问他,导演,真的没有对白?真的不需要表情?他常常一整场戏就是一个镜头,而且镜头安静得连演员挟一下眼睛都会发出声音,他特别记得第一次拍舒淇,那时候舒淇开始走红,张牙舞爪地美丽着,逢人就咬,但个性依然很冲很倔很硬很草莽,像一只一有人靠近就随时弓起背跳上屋顶飞檐走壁的街猫,人来到片场,完全就是一副“我是来和名导演飙戏”的心态,结果侯孝贤什么也不说,因为他看中的就是舒淇的这一股“剽悍”,他要把舒淇这一股“剽悍”磨出金黄的看上去犹如沙漠上闪闪发光又粒粒晶莹的沙粒,于是他把舒淇丢到镜头面前,而他是出了名不教戏的,他只给内容,有了内容就让演员自己去琢去磨去熬去演,他让舒淇在镜头面前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没哭到他要的感觉,咔,再来,再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又咔,滴上几滴眼药水,又再来,哭得舒淇简直整个人就快要崩溃下来——后来电影拍好了,侯孝贤把电影捎去康城影展参展时也把舒淇给带上,让舒淇以一个美艳莫名的东方女星的姿态,盛装坐在全球顶级电影精英汇集的展馆内看自己演出的电影首映,那是第一次,舒淇看见自己在侯孝贤的电影里头完完整整被当成一个真正的演员来看待,戏里头几乎没有一个镜头不是真心诚意地想把舒淇推上一个更高更险峻的位置,而不单纯只是把她当作会念对白的银幕充气娃娃,结果舒淇一时没忍住,眼泪啪啪啪地一路往下掉,把整个脸都哭花了——至于侯孝贤,侯孝贤不同王家卫,王家卫拍电影喜欢show-hand,把当时最得令的明星一把手抓过来再撒出去,而侯孝贤则深情而专一,他爱一个人,爱很久,他喜欢一个演员,也不会朝秦暮楚,而是一路天长地久,让演员跟随他的镜头,一寸一寸,在他的电影里,陪他慢慢地告别青春,就像风柜来的人,只一人,没有同类,在体验过城市里空洞的喧闹和虚妄的华丽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到风柜那里去。
(原稿上传于2020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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