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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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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发布: 9:00am 27/10/2023

碧桂园

散文

中国城

马新关系

殖民地

黄良康

新山丽都海边

黄良康/边城散记

作者:黄良康

这座城的变迁太快了,快得我几成了家乡的异邦人。此番自京城返乡,一如过去的蜻蜓点水,水过无痕。逗留个三五日又得匆匆离去。昨日约了老友外出,在巴士上欲缴车资方才发现车厢已内置读卡机,霎时间无所适从,手足无措的我窘迫地在车资箱里投下了小蓝纸,心底悄无声息。在雪隆搭公交多年的内隐记忆没有让我习惯性地举起胸前的公交卡刷资,这读卡机似乎能读懂我的迷茫。

临近本镇的巴士总站,司机回眸,不经意与司机对上眼。司机让我在这里下车,临上车之际的迷茫再一次涌上心头。原来是巴士行径路线变更了,往坡底的方向应该在对向道上车。我懵懂地下了巴士走过对向道,攥着手机搜寻着最近的巴士亭。无果,附近没有巴士亭,几经权衡之下来到了巴士总站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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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徘徊在月台之间,望着眼前停列的巴士,嘴里下意识地念念有词:P211、P202、P201……边上一阿姨仿佛看透我的疑惑,在得知了目的地之后,随手给我指了面前的巴士:“诺,你就搭这趟巴士就对了,免费的。”遥想中学的青涩岁月,我镇就只有一趟巴士路线,直通坡底,如今的线路总归是多了,方便了我镇居民,多年以来的积怨在顷刻间化为灰烬,但我此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像是母亲在呵斥的日常中发现孩子已悄然成长的事实一般,不知何以言语。

“上车记得给司机查看你的‘登记’。”阿姨的提醒回荡在耳际,一瞬间不悦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是几个月前在京郊的灵市搭免费巴士的经验,临登车前司机要求查看身分证的窘迫。巍颤颤地掏出了身分证,始获放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难道旅居本国的外籍移工不配搭免费巴士吗?思绪蜿蜒上爬:难不成我也不配吗?我也长得不像“本国人”吗?于是那天我在左派书店的站前下了车。

● 

思绪回到边城。甫下巴士,前来接应的老友旋即赶上,无缝接轨。在通往坡底的高速路上,老友说:“现在下坡底很塞车,不如我们先去华美(注1)吃早餐。”我愣得合不拢嘴,这两句话不该是矛盾的吗?原来是华美开分行了,就开在学院附近,倒是我这异邦人无知了。

茶足饭饱,驱车下坡底。车子停在了丽都海边,海风吹送,偕友漫步之中,颇有感慨。自从几年前赴笈京郊,久不得归,每每归乡,必访此地。或许早在几年以前,丽都海边在不觉中化作“乡愁”的符号,驱使着我内心里那寻求初始之地的本能。我伫足于此,遥望柔佛海峡,遥望彼岸的星洲,凝望着深渊。回应我的却是横跨海峡的柔新捷运施工工程的阵阵作响。

“建成以后,去新加坡怕是更方便了吧。”

“嗯啊,我昨天才去了趟新加坡,现在双边通关都可用自动通关系统了。半个小时前人还在新山中环,半小时后人就在兀兰地铁站了。”我随口应道。

又少一个背对新加坡的借口了。边城人有两类,一类面向星洲,一类背对狮城。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后者,但我背对狮城,总不得承认她的存在吗?她始终像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挂在边城人的顶头之上,无论你逃得有多远。

“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友幽幽道。

“新山人的主体性是什么?”我俩同时脱口而出。

那意味着,城里与城外的边城人都在思索这一文化困境。

登车北返,途径海边路。

“走,带你去逛逛‘’。”老友戏谑地道。“殖民地”是我们玩笑话语,意指边城某些高档外资公寓群。

“你看,这里像不像那个国家?”高耸而划一的密集公寓楼,修整干净的绿化带,稀稀落落的人流,在在地提醒着我:这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漫步在人造海滩边上,脚踩在湿润的沙土上,极其不自然。

“他们手里攒着钞票,嘴里嘟囔着‘一家亲’,抢走我们的游乐园,填我们的海,盖他们的楼。然后他们在祖国要破产了,到时他们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却得要‘执佢哋嘅手尾’。”

“我们的海?”我回头望着老友笑道。

“我们也配吗?”我意味深长地端详着眼前在嬉戏的友族小朋友。

此刻的我俩,站在一块装置艺术前,上书:1.8KM to Singapore.

注(1):“华美”是边城坡底驰名的茶餐室,甚得吾王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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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28/03/2025
梁馨元/山鬼

那些斗胆用身体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的人,他一定是遇到了哪些麻烦,但我们多数把他们当成麻烦。时速120公里,突然眼前一大障碍物,方向盘左右闪避,干一大清早遇上这麻烦事。

马路就像保龄球球道,有车经过,它便兀自移动,但它从不移动。尽管如此,它总赠予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礼物——时而一粒滚动的头盔,时而一具扁烂的动物尸体、一个想死的女人。她怀着孩子,开着白色本田City,就在我每天开车回家的路上割颈自杀。

马路是一条悲伤的马路,所以我才会在那个早上遇见蜥蜴人。

拖拉着骨一般的身体,蜥蜴人出现在16区高速公路上。破洞的深褐色衣服与肤色相衬,脸颊瘦出了窟窿,头发披覆至背——如山鬼,也似野人。天还明晃晃,他是该死在这城市,还是生还自哪座深山?在这汹涌的马路,我往前,他也往前。他就用枝干般的身体穿过车龙,没人来得及鸣笛。

穿过他的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的嘴巴。他在说很长很长的话,像必须念三天三夜的咒语。所以在那瞬间,我想他是疯子,才会赤脚走在公路上。

有时街道是虚幻的,而且夜晚比白天来得危险。只是整座城市的夜晚越来越暗了,工人在马路旁维修,但灯照不到他。

在那些阴暗处,我曾经见过夜晚的狸花。

熟悉的办公室楼下,狸花是一个陌生化的词语。办公室坐落于一个充满人烟的小区,对面是住宅,偶尔有猫走过。每天早晨上班遇见狸花,他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破了几个小洞的黑色布袋。狸花的头发依旧像一篇语法全错的、语句不通的文章——乌漆麻黑的一整片,遮住了一半的脸,但脸的肤色也晒得几乎和头发一样的色度。于是在那全然浑浊的黑之中,狸花面目模糊,徒留一双眼白特别明亮的眼睛。

第一次遇见狸花,他只是很缓慢地从人家门前走过。那种慢,是生命还有很长但不知道接下来可以干嘛的慢;也像是管他的生命,今天要死也无妨。

几乎每天上班,狸花都会从相同地方,带着一样的躯干与行囊走来——没有遇到的话,永远是我不够准时。所以我才说他是狸花,猫一样的定点来到与离去,为这个地盘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上班快半年,在这办公室小区混熟以后,我逐渐认识了三条街道的浪猫。很常午餐时间遇到其中的谁,都会蹲下来跟它们说话,但它们多数时候慵懒地摊睡在水泥地上。午后炽热,水泥地还留有些光影,浪猫会躺在影子之中。

当然,不是每一只浪浪都会对人的语言有所回应。它看到你,闻到你,听懂你,只是懒得回应。

有时我觉得它们其中一只,是变成人的狸花。满身的虱子、沙尘、汗、肤油、污垢凝成风霜,狸花走路不说话。

还可以与人对话的人,都把自己留给了他人。那些已经无法与人对话的,都把话留给了自己。

第一次只身走上流浪汉收容中心那天,其实心里有点怕。那怕,比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蜥蜴人的那个瞬间来得低沉与绵长;但作为一名记者,尽管刚入行,我觉得怕比受伤更羞耻。

半山芭龙蛇混杂。下过雨的街道,像极了一条湿滑的鲶鱼,光溜溜、长条状的身子;偶有车灯打过,就像鱼在深海发光。

我去半山芭找的是一名姓梁的牧师,他说他在菜市尾端等我,楼上便是他的收容中心。他照顾无家者已经20年,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粗旷、市井、接地气,没有电视里牧师故作温柔的儒雅,反倒像半山芭哪个水果摊的龙头。直到见面那刻才发现,梁牧师比想像中还要矮小,像只马一样往下垂的脸上,有两条粗黑的眉毛。重点是,原来牧师不一定总是穿着黑色大袍。

教会的好心人捐出店面,梁牧师便负责打理。有床位,有饭盒与瓦片,早上醒来能到外头溜达,午餐时间一到又折返领饭,像极了一群放养的街猫。但他带我走上楼的那刻,推开门,也有百无聊赖的老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他看着你看他,此刻注视都变成讨价还价之物——我问梁牧师:“这样(闯)进来真的没关系吗?”他说:“有我在,不要紧。”

三楼白天不开灯。他用钥匙打开门锁,生锈铁门发出一阵咿呀——众人随即引头探看。在店铺的尽头,一束光温和地照进,梁牧师说那是他们放风的露台,刚吵过架的谁就在那头冷静。将领一般,他带着我巡视这20个床位——每人安排一样的橱柜、杯具、洗漱用品……谁彻夜未归,谁病死老死痛死白板上的床位名字便一把擦拭。汰换家常,那些名字都臣服于他,接受这规训,这监管与条例,才得以绑定一个床位。他是统治者,也是父亲,每个拜三的团契活动会陪他们唱歌。

但我总觉得,真正的将领之才不能有太多的爱,因为他们还要上战场。

偶尔会有政府官员沿着那条潮湿,堆满干货的梯道上来,有时梁牧师在,有时并不。他们说这里没有执照,收留无家可归者是非法行为。以安全隐患为由,一个店铺不能是家。

因而,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

许多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带着捕猎器,从卡车一跃而下。野猫自午睡中惊醒,卡车的引擎由远而近,穿过水泥与沟渠,轰隆轰隆,像一场惊雷暴雨正从远处缓缓逼近。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于是他们的武器,如巨大的扫把,把街道的左边至右边,前面至后面,一时半刻之内统统清扫干净。

“以安全隐患为由,他们必须被隔离”。仿佛一辆开往神秘岛屿的愚人船,把麻风病患者都驱赶至无人之处。因而,疯子有疯子的归宿,当他们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排他的部落。资本主义也汇聚成城市与高塔,在那俯瞰人世的高塔之下,相似的人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相遇、聚合,并自以为安全。因此第一次在公路上遇到蜥蜴人,以及在办公室楼下遇见狸花,他们异化的服饰、行为,俨然我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刺点。强烈的害怕像一支发射的火箭来得极快,但也忽地消失于无垠之中。

细想之下,我畏惧的其实是那山鬼的形象,那我打从有了认知开始,便不曾光天化日下见过的留至腰际、打结交错的蓬头;以及像刷上黑油一般油亮的垢面。我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们此时此刻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他们面临着问题,且不是拿着扫把到街上清扫就能解决。

一只老鼠被车碾过,尸体三天三夜都无人清理。它成了街道的隐喻。它要不是被马路吞去,也许就是被蜥蜴人或狸花吃了。

收过几次罚单,暂停营业复又亮灯开灶。教会阿姨来煮大锅饭,喂养散居在半山芭附近街道的流浪者,那锅大得能把一个孩子煮熟。在大锅米饭煮熟的绵长时光中,梁牧师与执法人员也拉开了冗战——他们拉锯、僵持,最终双方都停留在原地。

“没有执照,不能营业。”

“我们没有营业,只是收留无家可归者。”

“他们应该去政府的收容中心。”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有屋瓦,我想蜥蜴人与狸花也是。

在高速公路遇到蜥蜴人那天,他似乎已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逃亡,仿佛被炽热的太阳追赶,穿过一大片野林与蒺藜,再跟着月亮的方向走,才狼狈地逃来这座钢骨森林。他到底有想去的地方吗?被逮捕到公立收容中心的流浪汉,他们仍会想方设法逃出来,再重新过上天地为家的日子。里面没有自由,里面的空气很闷热,梁牧师说——他们宁愿睡街上。

街道是虚幻的。在街道形成之前,众人席地而坐;只是当人为泥地铺上石砖与水泥,人们便只能在街道上走。他们说,只有山里来的人才会当街坐着;只有疯子才会睡街上。

狸花是疯子吗?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在熙熙攘攘的小食中心旁,街坊邻里立起了个大红色的拿督公龛,香火断断续续,初一十五会供奉发糕苹果。午餐时间,我都会从公司经过这条小路,走到后边的南洋咖啡店去。拿督公龛旁的树荫下搭起了个木棚子,时而停了几辆摩托,华人阿伯并肩坐着消耗时光。一只脚翘起来,一只肮脏的人字拖便掉落沙地;万宝路香烟袅袅,有一天我便见着狸花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他们之间。

狸花正在与人说话。这一次我忍不住多瞅他两眼,瞅他黑色布袋里边装了些什么。瞅他蓬乱头发后的脸,瞅他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忽然,他看着我看他,那眼神间虽没有鄙意,也没有恶意,但不下两秒,我还是像个孬种一样假装把眼神飘往树上的翠鸟,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像看鬼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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