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的變遷太快了,快得我幾成了家鄉的異邦人。此番自京城返鄉,一如過去的蜻蜓點水,水過無痕。逗留個三五日又得匆匆離去。昨日約了老友外出,在巴士上欲繳車資方才發現車廂已內置讀卡機,霎時間無所適從,手足無措的我窘迫地在車資箱裡投下了小藍紙,心底悄無聲息。在雪隆搭公交多年的內隱記憶沒有讓我習慣性地舉起胸前的公交卡刷資,這讀卡機似乎能讀懂我的迷茫。
臨近本鎮的巴士總站,司機回眸,不經意與司機對上眼。司機讓我在這裡下車,臨上車之際的迷茫再一次湧上心頭。原來是巴士行徑路線變更了,往坡底的方向應該在對向道上車。我懵懂地下了巴士走過對向道,攥著手機搜尋著最近的巴士亭。無果,附近沒有巴士亭,幾經權衡之下來到了巴士總站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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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徘徊在月臺之間,望著眼前停列的巴士,嘴裡下意識地念念有詞:P211、P202、P201……邊上一阿姨彷彿看透我的疑惑,在得知了目的地之後,隨手給我指了面前的巴士:“諾,你就搭這趟巴士就對了,免費的。”遙想中學的青澀歲月,我鎮就只有一趟巴士路線,直通坡底,如今的線路總歸是多了,方便了我鎮居民,多年以來的積怨在頃刻間化為灰燼,但我此刻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像是母親在呵斥的日常中發現孩子已悄然成長的事實一般,不知何以言語。
“上車記得給司機查看你的‘登記’。”阿姨的提醒迴盪在耳際,一瞬間不悅的回憶湧上心頭。那是幾個月前在京郊的靈市搭免費巴士的經驗,臨登車前司機要求查看身分證的窘迫。巍顫顫地掏出了身分證,始獲放行。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難道旅居本國的外籍移工不配搭免費巴士嗎?思緒蜿蜒上爬:難不成我也不配嗎?我也長得不像“本國人”嗎?於是那天我在左派書店的站前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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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到邊城。甫下巴士,前來接應的老友旋即趕上,無縫接軌。在通往坡底的高速路上,老友說:“現在下坡底很塞車,不如我們先去華美(注1)吃早餐。”我愣得合不攏嘴,這兩句話不該是矛盾的嗎?原來是華美開分行了,就開在學院附近,倒是我這異邦人無知了。
茶足飯飽,驅車下坡底。車子停在了麗都海邊,海風吹送,偕友漫步之中,頗有感慨。自從幾年前赴笈京郊,久不得歸,每每歸鄉,必訪此地。或許早在幾年以前,麗都海邊在不覺中化作“鄉愁”的符號,驅使著我內心裡那尋求初始之地的本能。我佇足於此,遙望柔佛海峽,遙望彼岸的星洲,凝望著深淵。回應我的卻是橫跨海峽的柔新捷運施工工程的陣陣作響。
“建成以後,去新加坡怕是更方便了吧。”
“嗯啊,我昨天才去了趟新加坡,現在雙邊通關都可用自動通關係統了。半個小時前人還在新山中環,半小時後人就在兀蘭地鐵站了。”我隨口應道。
又少一個背對新加坡的藉口了。邊城人有兩類,一類面向星洲,一類背對獅城。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後者,但我背對獅城,總不得承認她的存在嗎?她始終像是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懸掛在邊城人的頂頭之上,無論你逃得有多遠。
“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老友幽幽道。
“新山人的主體性是什麼?”我倆同時脫口而出。
那意味著,城裡與城外的邊城人都在思索這一文化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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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車北返,途徑海邊路。
“走,帶你去逛逛‘殖民地’。”老友戲謔地道。“殖民地”是我們玩笑話語,意指邊城某些高檔外資公寓群。
“你看,這裡像不像那個國家?”高聳而劃一的密集公寓樓,修整乾淨的綠化帶,稀稀落落的人流,在在地提醒著我:這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漫步在人造海灘邊上,腳踩在溼潤的沙土上,極其不自然。
“他們手裡攢著鈔票,嘴裡嘟囔著‘一家親’,搶走我們的遊樂園,填我們的海,蓋他們的樓。然後他們在祖國要破產了,到時他們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們卻得要‘執佢哋嘅手尾’。”
“我們的海?”我回頭望著老友笑道。
“我們也配嗎?”我意味深長地端詳著眼前在嬉戲的友族小朋友。
此刻的我倆,站在一塊裝置藝術前,上書:1.8KM to Singapore.
注(1):“華美”是邊城坡底馳名的茶餐室,甚得吾王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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