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選舉,選區劃分課題顯得格外敏感,我鄉峇六拜亦成為新聞媒體的焦點,從前默默無聞的小鎮忽而成為鎂光燈的聚集地。
各區候選人備戰名單敲定後,許多媒體報章的標題可見“峇六拜”字眼,原本對這個地區不熟悉的友人竟然叫得出選區候選人姓名。沿著候選人拜票的電視新聞環繞成長地一圈,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電視屏幕播放的畫面背景、建築及街道何其熟悉,我卻無法形容這片土地。海外同學各個對自己的家鄉侃侃而談,而我像俗語裡吃黃連的啞巴,無法道出峇六拜的獨特之處。倘若剝離政治新聞,峇六拜可以什麼作比喻?究竟我對自己生活了22年的地方,有多深刻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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峇六拜的著名地標是檳城國際機場,正因如此,檳城路牌上除了以馬來語“Bayan Lepas”標識,多會在地名右側貼一個飛機圖案。與母親到喬治市辦理手續,我憑藉記憶探尋回家的路。每經一個路牌,媽媽便會睜大眼睛,口中喃喃:“跟著飛機的箭頭就對了。”我恍然發現,飛機對於上一代峇六拜人原來有如此深刻的符號寓意,即便身處導航系統盛行的年代。縱然上一代人曾經因為“飛機”而流寓失所,路牌上的飛機標誌仍舊給予他們深厚的安全感。若有朝一日他們離開西南區,飛機符號便是指引他們回家的方向。
1975年,政府為了開拓國際機場強迫峇都茅一帶的居民搬遷,願意配合的居民將獲得土地賠償。外公不願遷離故土,與鄰居共同聯盟拒絕簽署搬遷同意書,豈料鄰居背地裡向官方妥協。某日,挖掘機駛入村落,破壞了女祖祖一手為外公建造的房子。外公一家沒有接獲搬遷通知,木板屋從此坍塌。那晚,外公與外婆連夜攜家帶眷匆匆告別這棟房子。而今,房子的原址已被夷為平地,成為飛機的滑行道,改為檳城國際機場停機坪。媽媽現在已無法辨識房子的確切位置,但每當車子開往停機坪途徑,她都會沉溺於童年的美好記憶,向我述說她和這間房子的回憶。
我畢業的小學與機場停機坪捱得很近,因此小學時期的我們最期待的不僅是下課的鈴聲,還有飛機的轟隆聲。飛機響亮的引擎聲淹沒了老師的聲音,不用“小蜜蜂”上課的老師往往都會暫停幾分鐘,待一切恢復平靜再繼續授課。雖然我校聽見的飛機聲不比另一所與機場更接近的小學頻密,但教室內的我們無一不期待飛機起飛或降落,這段時光罅隙,被我們稱為偷來的休息時間。
中學畢業後到市中心的大學學院升學,每當同學問我家在哪裡,我都毫不猶豫地回答“峇六拜”。他們聽不懂,我改以馬來語地名回答。外地的同學不太熟悉檳城地形,不知道峇六拜的位置,我則坦然回答,一個離飛機場很近的地方。今年踏出檳城以外的學府求學,每當同學問我家鄉在哪,我一如既往回答峇六拜,一個靠近飛機場的小地方。他們接連問我檳城的飛機場在哪裡?附近有什麼美食?哪裡有古蹟或打卡聖地?此刻,映在我眼簾的只有一片一望無際的翠綠停機坪、滑行道以及幾乎從天上掉下來的飛機。
童年時期的我總覺得自己與飛機相當接近,幾乎日日與飛機擦肩而過。每當機身越過車頂,心裡的恐懼感隨之引爆,腦袋上演一出又一出的童年狂想——擔心頭上的飛機忽然爆炸,擔心機身與車頂摩擦走火,或者不小心壓著我和媽媽的小車。3年前搬家,我們一家兜兜轉轉,最終依然入住峇六拜的公寓。公寓分為兩類景觀,一座面向機場,另一座面向山景。我住的是山景區,閒來無事會到公寓最高樓欣賞風景,等飛機慢慢起飛、看飛機急速降落。從高處望下,街道、公路、高樓、住所、山巒、海灣與檳城第二大橋仿若樂高玩具,是一座拼湊出來的小城市。
多希望成為媽媽的代駕
參與研究生討論會,偶然發現學術術語幾乎囊括了“東南西北”的座向,例如東方形象、西方殖民、南洋意象……我向導師提問,是不是方向感不好就不能做研究了,導師則回答這是一個有趣的說法。小學四年級上地方研究課,老師以“番薯”和“狗”教導我們識別馬來西亞地圖上的西馬和東馬,而西馬內部尚可細分為北馬、中馬、東海岸和南馬。檳城這座由檳島和威省組成的州屬於北馬,檳威大橋拉開了島嶼與對岸的對話空間,為此地的地誌書寫埋下隱形的線索。我從小在檳島成長,無法切身感受威省區的生活。坊間流傳“島民主義”的說法凸顯檳島與威省的對立感。然而,對於從小在峇六拜成長的我而言,喬治市與峇六拜其實分別對應了島上的“城或鎮”觀念。
峇六拜與喬治市在檳島地圖具體呈現為西南區與東北縣的分割,爺爺一家習慣以現居地為中心,住在喬治市的他們管峇六拜叫“上面”;外公一家是道地的峇六拜居民,他們反其道而行,把喬治市稱為“下坡”。年紀小的時候總搞不清楚長輩口中所謂的“上面”和“下面”,媽媽請爸爸為我翻譯,我才糊里糊塗地明白他們指代的地方。直到爸爸去世那年,我終於徹底明白了何謂“上、下之別”。
爸爸突然離世,留下許多有待辦理的繁雜手續,相關部門一概聚集於喬治市。故此,我和媽媽頻密前往喬治市辦理文件,一辦便是好幾年。不能忘懷的一幕是我與媽媽到政府單位回程時偶遇暴雨,天空傳來一記響雷,大雨隨之落下,打在車鏡。我和媽媽坐在車內,媽媽打開雨刷,見車鏡上一時清晰,一時朦朧。媽媽減速行駛,打開照明燈,把頭靠在方向盤之上,雙手握緊方向盤沿路尋找路牌上的飛機標誌。那時的我未滿17,12月生日的我多希望時光加速,恨不得趕緊考獲駕照,成為媽媽的代駕。
嚴格而言,峇六拜是媽媽的家鄉,喬治市才是爸爸的出生地。爺爺當年落戶喬治市後便長居於此,姑姑們與爸爸在喬治市成長,我的報生紙與身分證自然登記了爺爺家的地址,迄今不曾變更。若從選舉版圖理解我的背景——雖然我家住峇六拜,但是我的投票中心落於喬治市的巴當哥打。去年初次參與全國大選,我和姐姐驅車前往巴當哥打丹絨區的國民型學校投票。投票之日交通異常堵塞,原本30分鐘的車程而今需要耗費一個小時。擁擠的交通使我異常煩躁,我和姐姐在車內討論是否更換投票地址。姐姐說,家中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已經成為“昔日選民”,身為新生代的我們應該以手中的一票,代替他們守土。
未及一年,全國迎來六州選舉,我和姐姐再度進城投票。我們沿著工業區的路徑回家,又見路牌上的小飛機標誌。車子緩緩繞過檳城國際機場,我忽而回想起媽媽的言說——路牌上的飛機標誌,能通往回家的方向。我和姐姐,終於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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