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Drumstick情結
一年不曾到連鎖炸雞快餐店用餐,竟然連如何點餐也忘得一乾二淨。
表弟建議外帶炸雞慶祝考試結束,我和他沿著捷徑,拐入鄰近的連鎖招牌炸雞店。今天運氣不錯,車子恰好停在炸雞店正門,我和表弟隨即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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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玻璃門後,炸雞店紅底白字的餐單燈牌使我睜不開眼睛,散光的我沒戴眼鏡,餐單上的文字與美食出現疊影。“要吃什麼?”我問表弟。“一隻雞腿,一塊雞胸”,發育期的表弟宛如一頭餓壞的狼,一口氣向我提出兩個要求。前方的隊伍還有3位顧客,我一時想不起雞腿和雞胸的英文或馬來文名稱。正當我掏出手機翻譯炸雞部位名稱,表弟從容地吐出英語單詞——“drumstick”。果然,饕客的腦袋裡最不缺的便是美食名詞,否則我大概只能比手畫腳,使用“ini”和“itu”指代炸雞部位了。
不久前社交媒體流傳一張用中、英、巫三語圖文展示的炸雞部位名詞對照表,當時的我沒細心留意,指尖輕輕一刷,炸雞圖隨即消失。“書到用時方恨少”,排隊等候點餐的時候,我瞬間領悟先人傳承的教訓,感慨身於網絡時代的我們獲得資訊的方式過於簡便,卻不容易把握或牢記任何指尖上的知識。
當年隨外婆到連鎖快餐店用餐,不諳英語的外婆點了幾十年的炸雞依然只點雞腿,不知是她偏愛雞腿,抑或因為英文詞彙有限?“Drumstick”,外婆遞上快餐餐券,向櫃檯服務員換餐。外婆只有小學二年級的教育程度,平日以閩南語混雜華語與孫子交流。但外婆的馬來語十分流利,如遇馬來攤販,媽媽還得向外婆請教蔬菜的馬來語名稱。反之,我甚少聽見外婆說英語,一句“drumstick”幾乎可以概括我記憶中外婆的英文單詞表。
我和外婆的專屬犯罪時光
除了炸雞,外婆所謂的“drumstick”也具備另一層意涵。孩童時期,每個星期六下午5點,外婆家屋外都會迎來一輛兜售冰淇淋的摩托車。我從下午4點半開始守在鐵門前,生怕自己錯過一週一遇的冰淇淋摩托車。外婆將零錢交給我,囑咐我替她買一支“drumstick”,即甜筒。外婆偏好香草口味,老遠聽見音樂,便知冰淇淋摩托車即將經過。我拿著零錢,站在屋外攔截冰淇淋摩托車,婆孫倆在鞦韆上悠閒地舔冰淇淋,趁媽媽回家前趕緊將冰淇淋包裝扔到市政局大垃圾桶。
星期六午後是我和外婆的專屬秘密犯罪時光,我和她雙雙成為“偷吃罪”共犯。飯點時間,我和外婆吃不下飯,“偷吃”事件不攻而破,媽媽氣沖沖地責怪婆孫倆為什麼不能忍到飯後再吃冰淇淋,外婆說現買現吃的“艾絲加楞”(英語“ice cream”,外婆無法以正規的英語發音念出冰淇淋的英文)比較好吃。
第三位顧客付款離開後,我和表弟移步到櫃檯前。由於手機信號微弱,翻譯頁面無法更新,我們實在想不起“雞胸”的馬來語,慌亂之下,我於是指了招牌的圖片點餐。“Ini satu dan……”馬來女服務員轉身看了身後刺眼的燈牌,煩躁地按了鍵盤,“apa lagi?”她接連詢問。“Drumstick!”我和表弟脫口而出,對視而笑。此刻。我想我倆恰好想起了那位吃了半輩子“drumstick”的女人。
02/ 變調的詞彙
既然想起外婆,那便不能停留於雞腿或甜筒。難道活了85年的外婆只會“drumstick”這一句英文?回家之後,我不停思索外婆平常使用的詞彙,尤其她的英文單詞。語言這類物體不似其它有形遺物,因為人一旦離世,他的聲音隨即從失溫的身體抽空,與軀體共同火化,魂飛魄散,後人無法睹物思情。
關於外婆的言語,我能記得的實在過於零碎,無法發揮成一篇長文。閒來無事的時候,我和媽媽模仿外婆說話的語調,複習她的聲音,後悔自己太遲學會方言調查的技巧,來不及記錄外婆的聲音。
我曾經因為作業所需訪問不少調查者,為他們打逐字稿,將一問一答的訪問內容轉化為“抄本”,但我始終不曾訪問自己的外婆。初次接觸抄本,受訪者每說一句話便得反覆聽好幾遍,生怕一個不小心打錯字,或是誤判他的用詞。正因如此,我學會了用心聆聽,戴上耳機反覆細品受訪者的聲音,意外發現不同地區與時代背景的人語音、語彙、語法各異,況且每個人都擁有各自的發音及說話特色,下文輔以外婆的發音展開論述。
肯德基炸雞快餐店的英文縮寫為“KFC”,兩代人念這3個字母的發音方式不盡相同。年輕一代將字母“f”和“c”念為第一聲,平平無奇。長輩念“KFC”的時候宛如練車場的斜坡道,車輪碾過黃線後急速滑落——“f”第一聲,“c”第四聲。後輩屬於後者,她口中的“KFC”由此浸染歲月的韻味。
又如M字牌連鎖漢堡包店,我正是因為這家快餐店才發現外婆語音特色中[d]、[l]不分的現象。“要吃Mac Lonald嗎?”,外婆總是如此發問。與之相似的例子套用於甜甜圈“donut”(外婆念成“lonut”)、雙倍“double”(念為“louble”)等等,以此類推。
[r]、[l]不分的發音
此外,外婆似乎習慣將難以發音的英文元音替換為[l],比如收音機“radio”(外婆念成“ladio”)、橙子“orange”(外婆念成“olen”,省略“nge”,與馬來語“oren”的發音更為相似),構成[r]、[l]不分的發音特色。寫到這裡,我驀然發現外婆的英文單詞絕大部分與食物有關。或許三餐溫飽,才是外婆這一代女性最關心的生活課題吧。
重溫本地電影《我來自紐約》,外公攜帶孫女與友人到快餐店用餐的橋段總讓我想起我和外婆。勝於電影的外公,外婆會用英文點餐。她難得帶我到炸雞快餐店,苦練多時的“drumstick”終於派上用上,討我歡心。她那一代的女性不只無法趕上教育平權的時代,中晚年還得遭遇快餐文化衝擊,生活起伏不定。
語言學專業背景的老師曾說,國際音標記錄才是調查、記錄與分析受訪者詞彙的標準工具。我翻遍了語言相關工具書,依然無法找到與外婆發音匹配的標註方式,僅能採用混雜的漢語拼音、英文及馬來文的直譯方式,記錄外婆的音調,並將她的英語單詞串成一篇短文。外婆老年失智,我來不及在她有生之年替她留下一份正式的語言調查報告,無法詳盡之處,還望外婆託夢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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