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頭頭／《Revoir Paris》再見巴黎，後來的她／他們

電影開場時的Mia，是個獨立酷帥的俄語翻譯，一身皮衣長褲，騎摩托穿梭在巴黎繁鬧的街道。恐攻發生後，Mia的目光灌入許多茫惑，像不願離去的亡者般蕩留在城市的大小角落，在案發現場撿拾破碎的記憶地圖，放大鏡般檢視那或短暫卻必須用一生來消化分解的108分鐘。

那是美麗喧譁戛然而止、警察抵達前的一百多分鐘。

某個尋常夜晚，杯盤碰撞聲與笑意填滿擁堵餐廳的間隙，城市裡一如往常擁擠、繁麗而歡騰，本該是美好之夜的諭示，卻在轉瞬間成了屠殺煉獄──突如其來的槍聲讓一切都靜止了。接續而來的隨機槍聲、尖叫聲、餐具玻璃碎裂的聲，觀眾伴著Mia和她臥倒在地的失措，經歷驚心動魄的每一秒。

這個恐怖的一百多分鐘，電影只有短短几個幽微暗影，對照已知的新聞現實，那是足夠漫長驚駭的幾個鏡頭。那些闇昧不清的幾個瞬間，拼不起事件的全貌，也如Mia的記憶，稀落零碎。

同在一百多分鐘煉獄裡的人們，多是普通市民，少有人演練過突如其來的恐怖境遇。是以在臨界驚恐時人會如何反應，是電影留白的懸念，是矛盾與傷害的來處，這些“其後”故事的序章。導演白描的群像，即有幾種樣態，在險峻的死亡邊緣，有人自救、有人互助、也有愛與慾望的電光石火，在屍體遍佈的那些驚惶片刻，導演不煽情還原這些人性自私或可悲的暗影，而選擇讓更多善意與溫柔顯影，擁抱這些逢遭突變的人們。

其後的她／他們

後來的某些瞬間，Mia忽而發現，身邊往返的人們，竟是那一夜餐廳偶遇的面孔。她無意窺見了他們在餐廳的某些片刻與笑容，記憶烙下他們陌生的臉，那一夜之後，Mia倖存了，他們離開了。這些又返回Mia身邊的人們，或是幽魂的流連，也是Mia記憶顯影的剎那。

電影跟著Mia的城市走踏，按圖索驥，用溫柔的目光撫過那一夜與其後的碎片，也如萬花筒般折射出不同倖存者的抵抗與面對。

倖存者們重回日常生活，該用什麼生命姿態？對傷痛的體感人人不同，這些“其後”，有愧疚、遺憾、悲傷、憤怒、錯亂，萬花筒般的千百種倒影，都是傷害後新舊生活的拉鋸。

比如愧疚，當特意準備了蛋糕慶生的同事被害，而壽星活著，倖存者面對亡者的家人，不知該說什麼。

比如遺憾，父母雙亡的少女，尋找父母遺物，只有一張寄給自己的明信片，是莫內的睡蓮；那一夜她看著新聞畫面，無能為力只能流淚，往後在莫內美術館，終於看到父母看過的睡蓮，才得以完成這場來不及發生的告別。

比如悲憤與錯亂，女人的丈夫遇害了，她把Mia錯認成自私逃亡的倖存者，後來才想起，那個不想記得的人，是自己。

也還有許多遺憾錯過，年輕男女經歷了以愛慾抵抗死亡的邂逅，共享此生最大的秘密，然後不再聯絡，卻一再想起對方。

失憶的Mia在這些倖存者行列裡，她愈發理解他們，跟伴侶的裂痕鴻溝愈大。失憶是延異面對傷痛與恐懼，與原生身體相斥的新生記憶，被放逐到時間之外。當她逐漸回到事件與時間之軌，她發現，自己無法回到本來的生命秩序裡。

同一個晚上，也還有不被官方紀錄的死傷人數，折射城市的社會暗面。Mia執意要找到黑暗中的那雙手──在死亡絕境裡抓住她，讓她安心的那雙手，是不能公開顯影、在黑暗中逃竄的非法移工。也是這些其後故事裡，最弱勢不為人知的章節。當大眾再度凝望巴黎，他們已移換新的身分，沒入另一個暗角。

電影凝視的是倖存者的“其後”，抒情悲憫，對社會議題的探視也是善意與溫柔，不批判不控訴。在傷害與死亡面前，導演Alice Winocour的目光異常溫暖，或因為現實裡她的兄弟也曾經歷這場劫難。電影的質調不過分冷峻也不過度煽情，混攪幾分法式浪漫，如抒情散文，緩緩展述其後的踟躕掙扎與勇氣。

電影時長105分鐘，跟電影中設定恐攻的108分鐘相近，或是希望，往後有更多勇氣的一百多分鐘，用以抵禦，那一夜驚駭的一百多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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