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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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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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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07/11/2023

散文

父亲

辛金顺

饮食

家乡

乡愁

澄海樟林村

辛金順/薄面湯的鄉愁

作者:辛金顺

從小在我的記憶深處,就留著一個小小的地名:。那是寫在信封上的一個地址。每年常會有幾封信是從那村子裡飛渡重洋,輕輕巧巧地飛到了我們家的信箱裡。父親每每收到寫著樟林村地址的來信,總會一邊蹙著眉頭,一邊卻帶著期待的心情用剪刀裁開封口,抽出封內的信紙,仔細地閱讀。

我不知信內到底寫些什麼,父親只教我認識“澄海樟林村”那5個字,而那5個字也被我的童騃遐想成神秘莫測的小小地圖,藏匿在那些我從信封上剪下的郵票之中。那些郵票有農民割稻圖、萬里長城、黃山、赤腳醫生和紅軍揮旗圖等等,色彩鮮明地不斷逗引著我張開想像的翅膀,飛入那遙不可及的迷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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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父親收到樟林村來信的那一天,總會擀麵煮起潮州薄面湯,那彷彿是對鄉愁的祭獻。扁薄的麵條放在鍋裡任熱水滾到浮起來時,再加上豬肝片和少許碎肉,最後撒上了一些剁細了的芹菜,清淡湯麵上,鮮翠瑩綠點點,面香氣從鍋裡一盪開,盛進小碗中,啜一口清湯,或吃一口薄面,就什麼愁也解了。

父親收到的那些信,後來不知為何全都給燒掉了。那時的許多事情,都在小孩心中被刻成了神秘的圖像,如煙如霧,總是無可解說。只有那一小碗又一小碗漂著細碎鮮綠芹菜的薄面湯,卻是記憶裡解饞中最美好的真實。所以澄海樟林村、潮批和薄面湯,自童年起,就已靜靜連結成我生命裡無法抹滅的印記。

有一次我問母親,樟林村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呢?走路去會多遠?因為之前我就看過隔鄰的一個失智阿嬤,老是喊說要走路回梅縣鬆口鎮,喊著喊著,突然就離家出走。等到被找回來時,卻已經是兩天後的事,家人說她走了很遠的路,最後是被警察帶了回來。母親聽後笑說:“樟林村在海的另一岸,很遠很遠,走路是無法抵達的,要搭飛機。”至於樟林村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母親沒去過,所以也無法回答。

父親卻幾乎不談樟林村的故事,也從來不曾提及他的童年事蹟,彷彿所有的過去,都被掐斷了一般,擱著一個淵遠的懸念,深深埋在心底。孩提時的我們不敢問,因此只能把一些疑問,硬是壓到柔軟的舌頭底下,及至很多年後,等到敢問而想問的年齡時,父親卻已過身多時了。

父不在,樟林村的信也不再寄來,但薄面湯仍在。在那悠久的年月,總常常在清明節時,仍由母親擀麵、壓成薄扁和下鍋。那蒸蒸騰騰的薄面湯餵養的,不是我們的鄉愁,而是對父親的思念。葬身在異鄉的父親,終究沒再回鄉,他選的墳頭是在某座高高的山上,以望鄉的方式,完成了他那回鄉的遺願。

父親過世後不久,我曾在他的書櫃中翻到了一本手抄詩集,以行書體書寫。其中有一首寫到樟林村和薄面湯的絕句,相當貼熨他的身世:“夜憶樟林岸邊村,海風吹夢到心園。此身遠若天涯近,薄面湯前老淚喧。”我不知他是在怎麼樣的境遇中寫下這首詩,但那詩裡瀰漫的鄉愁,卻是相當直擊人心的,尤其是對離鄉背井的人而言,文字裡的每一聲調,都帶著哽咽和幾許的無奈。我沒有父親的際遇,那兵荒馬亂中逃逸生死的慘酷經驗,在一次又一次的離鄉中,形成了難以痊癒的創傷感懷,然而在閱讀父親這首詩的當下,卻深知父親詩裡所承載的生命抑鬱重量,不是我所能承擔得起來的。

畢竟,上一代與下一代的人,總是隔著一層看不到的煙霾,像岸與岸的對望,因為遙遠,而模糊掉了身世。所以母親常開玩笑地說:“你們這一代人啊,已經越來越背祖忘宗了。但幸好還有你們愛吃的薄面湯,還能維繫著你們的心。但若是有一天,連我也不在了,沒有人為你們擀麵做湯,到時看來,大家也就應該散了了了。”

母親的笑話很快就被時間之風吹散,卻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版上。我想,總有一天我要代父親回到澄海樟林村去,看一看那從小就由父親教我念懂的5個字,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而父親鄉愁升起處,其實就是我尋找火種的根源。

剛好2018年,世界古典詩詞大會在潮州舉行,我被邀請出席發表論文。因此趁開會之前,通過百度,我搜查上了樟林村的確切位址,輾轉了兩趟車,終於站到了村頭。這座位於河海交泊之處的明清古村落,是潮州紅頭船的航泊之地,許多潮州人都是從這裡入海漂洋,從此一去不再回來。包括我的父親。那時我站在夕陽之中,看著已經擱淺的河水潺潺流去,兩岸人家,門戶緊閉,燕子低低從屋簷前飛過,燕尾剪過些許的落泥塵意,增添了村落古樸的色影。

我不知童年的父親到底躲藏在哪一個窗戶之下,偷窺著一個旅人的回來,尋找他父親留在這裡的童年故事。而在這片荒荒歲月的古村裡,我似乎可以感覺到老年的父親也正在我身後跟來,並通過歷史記憶不斷回望,他在曩昔一路歡笑踏過的小巷板路。而老榕蒼蒼,在那樹下蕩著鞦韆的是他嗎?或是騎著單車撳著鈴聲遠去的身影,是他曾經遺落在這地方的身影?我就這麼的走過了這村落的八街六社,一些破落的宅院,一些破落的殘牆廢瓦,父親離開後七十多年的歲月,都全縮入了時間的石碑之上,陰刻成了風雨滄桑而褪掉了的文字。

我經過一排排古樸老房,那些石窗石門斑駁了每一道時間走過的故事,以及風聲在每一道磚與磚之間罅隙裡的迴響。而屬於父親的那一道罅隙呢?我從時間的罅隙窺望過去,卻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祖母,在灶前,正在擀麵煮著一鍋熱騰騰的薄面湯,並以瘦弱的身體,駝著背,在歲月深處瞭望,等待那個騎著單車遠行的孩子,悄悄騎著單車的回來。那就像那棵在河岸邊百年老榕樹的守望,以年輪不斷旋轉的擠壓,而擠盡了一生瞭望的淚。

突然,從遙遠處我依稀聽到了潮聲的呼喝:“起帆了……”那麼飄渺,那麼零落。從落日裡,我似乎看到了父親在遠方,向我揮揮手,彷彿在說再見。

而從樟林村回到潮州,我突然很想吃一碗熱騰騰的薄面湯,尋訪了大街小巷,最後,卻找不到這樣的一個小吃。因此,從那一刻起,我告訴自己,回家後,我要跟母親好好學習如何擀麵,如何削作扁薄面,如何下鍋煮一碗真正父親味的薄面湯。

那是為了鄉愁,也是為了思念父親,更是為了我要重新認識自己,於那消失和尋索的過程中,慢慢去翻開父親走來的路,以及穿過身世的煙霧,找到一個有根有柢,上一代與下一代有所連續的故事,並從時間翻過去的另一頁,從頭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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