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你的膽子不夠大,你不敢罵人。”
撰寫文學評論已有三十餘載的王德威一臉微笑地說,這是當年他的恩師夏志清教授所給予的評價。但他認同這個看法,亦承認自己確實有所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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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教誨是身為一位批評者,思路得犀利,不怕得罪人。如果擔心得罪人,那就無法做好批評者的角色。對此,王德威在追隨老師時,一直深感苦惱,達不到老師的要求。
直至後來發現,也許自己真正的能量不是做一位詞鋒尖銳的批評者,反而是成為一位文學史觀察者,把更多的觀察和問題放在一個脈絡裡面,來看這位作者在文學史的定位。
“我是一個無害的批評家,溫和一點,why not?這是我副業,我的主業是寫嚴肅論文。”
報道:本刊 林德成
攝影:本報 黃安健
初見王德威時,第一印象是一位溫文儒雅的學者。69歲的他現為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最近剛推出《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收錄了他為多位作家所撰寫的序論。
身為學者,治學固然謹嚴,那麼寫序時會不會很審慎?思考幾秒後,他答,只有自身認可的作品才會動筆寫序。寫序可以延伸某種想像力,一個格局,或呈現一種風格和傾向。序論就是要推薦這部作品給讀者,那麼他會挖掘作者的優點和作品的點睛之處,專注在作品的好。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刻意誇大,必須得合理。
“所以我寫一個序要花很多時間,極少很快地一次寫出來。需要花很多時間在思考,文章要在一個什麼樣的尺度以內。”
反觀文學評論的做法不同,他會考究作者的人生故事、作品命題和時代背景。不論是談論歷史的某個關鍵時刻,或整個綿長起伏的歷史河流。他會對作者如何回應時代議題而感到興趣。
他提到香港作家陳冠中在2009年所寫的反烏托邦小說《盛世》。第一次閱讀時,有些蹙眉,認為技術方面更好一些。“沒有一個角色被綁架以後還可以講一天一夜的話,講了六七十頁就是不停地說國家領導人被綁架了。我大概是寫一兩次信給作者,我說這個不對嘛,怎麼會這樣寫?他說,知道這是問題,但這是他想要的呈現方式。”
隨後,王德威想通,縱使技術上會有缺陷,但陳冠中成功通過小說借題發揮,看到小說激發無限的能量。“這個是小說介入思想、政治、社會的一種方法,我憑什麼去阻斷他的這個做法。只要我看懂、看明白了就可以了。”
“這也讓我覺得小說是可以思想的一個方法,小說可以思想,這是我的新的信念,又或者說文學可以思想。”
看不懂就承認吧!
當問及會不會有作家不認同他的文學批評和提出抗議?他不假思索地笑答,只有黃錦樹。“他會寫一封信,說我講的都不對,沒有看出意在言外。”
關於馬華那些密碼,或者伊斯蘭、穆斯林那些元素,王德威坦言確實不太懂。“他說,王老師都沒讀懂《刻背》那篇小說。我說我是沒讀懂,我就承認吧!我沒有看明白,我沒有問題,一點障礙也沒有。”
今年黃錦樹要編輯一本文學精選集,找了他寫序,頓時讓他覺得好像要應對博士考試。“黃錦樹是一個嚴厲的老師,看看我20年以後有沒有比較讀懂他的東西。他的書不難懂,他有堅持,他是一個非常犀利的批評者,嚴肅的學者。他不輕易寫作品,都是想清楚之後才下筆。所以你等於是跟他玩一個密碼戰,他埋伏了密碼而希望人家來破解。”
不過,閱讀他的作品猶如玩智力遊戲,密碼埋伏太多了,互文也太複雜。但他很敬重黃錦樹,“在評論方面,如果以臺灣、馬新作為一個平臺,我覺得他是最好和最犀利的。”
馬華文壇在新舊交接階段
王德威與馬華文壇有很密切的關係,曾為多部馬華文學作品撰寫序文和評論,像是李永平、張貴興、黎紫書、黃錦樹等等。提到對馬華文壇的觀察,他認為正處於新舊交接的階段,成名作家已經非常成熟,需要有更多的新生代去接棒。
他在臺灣曾閱讀過鄧觀傑的作品,資深一輩的作品就有李憶莙、陳政欣,中生代則有龔萬輝。“你會感覺到一種……不能說斷層,而是他(龔萬輝)的某一種文學質量,那種純粹和精緻感,你似乎沒有找到某一個讓你(有同樣感覺的)。黎紫書已經非常資深,你也知道,她每次出手一定有某個水準。”
最近他感興趣的作品是張貴興的《鱷眼晨曦》,從三萬年的猿人進化史角度來看待婆羅洲叢林裡的故事,非常玄妙,已經不能再用原來的那個什麼馬華什麼馬共來框限,那也不是張貴興的關心所在。
“看了《鱷眼晨曦》,我就鬆了一口氣。他已經寫了《野豬渡河》,不可能超越那個極端。他自己有自覺,走到另外一個方向。至於好不好有待評論。我覺得還不是完美的,但是他把小說的格局拉到另外一個(高度)。”
針對黎紫書的《流俗地》,他稱,這部作品不見得她要開創什麼新格局,反而感覺到她是嘗試了很多文字實驗後,決定稍微收回一些,“她把自己熟悉的基本功夫重新練一次,展現出來,而這次成功了。她寫現實主義的東西是很穩的,是很有把握的,實驗性比較小。”
“我在寫序論時就覺得很好看。我當時借題發揮,講到一些後人類(Posthumanism)的議題,也提到‘視界’的問題。因為瞎眼的人說不定看到更多,我也引了一大堆偉大的理論家來支撐說法,所以這是我們(批評者)的能量。”
文學的“incarnation”
這幾年,影視創作出現改編熱潮,比方說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改編成電影、動畫、劇集,引起一股科幻潮。網絡小說改編的次數和劇集更多不勝數,例如貓膩的同名網絡小說《慶餘年》就成為“爆款”,獲得流量密碼,成為年輕一代的共同話題。而最近《慶餘年》第二季剛殺青,許多觀眾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待播放日期。
網絡小說背後依靠著一群忠實粉絲,凝聚成中堅的力量,能夠把一部網絡小說推成改編作品的熱門IP。“網絡現象很重要,有點像晚清民初的鴛鴦蝴蝶派,那個時候也是傳媒的緣故,因為報紙有連載小說。”談到改編IP,鴛鴦蝴蝶派同樣也有簡單的商業利益和價值鏈,但肯定沒有新時代的IP風潮如此熾熱,也沒有龐大的工業鏈。
王德威直言網絡小說絕對是有可為的,而學院也應該關注這種文類或現象。可是,現在大學還沒找到一個方法來研究網絡小說。
“這是文學時代感到高興的事,可是又不盡然。文學怎麼會變成這樣?它像一個怪獸,很多‘incarnation’(化身)。我覺得文學院的學者,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們其實還沒有找到一個適當的方式來看待網絡小說。我覺得需要一個不同的方法論架構。”
他記得,北京大學有一位專研網絡小說的邵燕君教授,她召集了二三十位學生,每個人負責去看幾百萬、幾千萬字的網絡小說,然後撰寫報告。這是一種土法煉鋼的研究方式,然後從中歸類脈絡和現象。
截至目前是沒有一套西方理論能去評論網絡小說,畢竟都是以中文為主。進一步地說,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學理論能夠切入研究,同樣地也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學網絡會像中國有如此瘋狂盛行的網絡小說,一直在生產,甚至變成一個工業。
“我這個人做了各種奇怪的東西”
除了網絡小說,他笑言自己也得與時俱進,跟上一些新趨勢。其中一位他指導的哈佛大學博士生論文是專研網絡遊戲,主要在做媒體考古,從80年代的網絡遊戲開始挖掘,一直到騰訊公司所開發的熱門遊戲。
“對我來講這個是很大挑戰,難不成我還要跟學生一起玩網絡遊戲?哈哈!至少他有論述,論述部分我可以掌握,至於技術性操作方面,我有點失落無助,必須承認自己的侷限。”
王德威再舉例,有一位學生是做後人類研究,他便和學生一起討論,比如說人工智能、ChatGPT生成式AI等話題都可以是後人類所研究的議題。“所以我這個人做了各種奇怪的東西,我都覺得蠻好的。”
雖然本身專注在文學批評,然而他秉持開放態度,學生的興趣未必需與他相符。“你可以做很傳統的論文題目,沒有問題。我也會鼓勵學生找他自己的興趣,但最好不要嚇我。我是一個老師,我不願意‘複製’學生出來。”他覺得教學相長,學生是可以教會他很多東西。
我不是一個創作家
“你有想過寫一部作品嗎?”我問。
“我不是一個創作家,我沒有辦法寫的原因是小說家需要表演藝術,除了想像力,你必須要有膽量。”
他認為寫詩是最厲害的,打破了所有對文字的界限,甚至禁忌,排列各種潛在組合。小說相對安全,因為有一個事實或結構,有一個前因後果。
迴歸到本行,文學評論最大的挑戰是要說真話,但說真話不是指大膽地亂講或罵人。他認為,這些真話背後需要有批判和有洞見,也要某一種人生歷練、感觸,然後才有勇氣在恰當的時間說恰當犀利的話。
王德威簡介: 著作有《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如何現代,怎樣文學》、《後遺民寫作》、《現代抒情傳統四論》、《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述》等。曾編《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南洋讀本:文學·海洋·島嶼》等。最新著作有《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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