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雨,在大学以后开始落得不寻常。从前那个总是足以热熟生鸡蛋的农历新年,路过记忆之谷时竟是湿气斑斑。
电视机里,新春节目主持人正在努力搞笑。活动席上,节目嘉宾隔着荧幕与表哥表姐们笑成一团。客厅转角处,有人以先缓后急的手势掀开牌卡。黑桃6,梅花9,红心,有人叫嚣,21点,兴啊!厨房断断续续传来锅铲碰碰撞撞的铿锵,声声刺耳,但却力压不透窗外坠落的雨,滴,答,答,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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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变咯。老人家总爱这么说。
但是下雨也好啦,不然太热了。老人家也爱那么说。
每当家中老人聊起屋外飘落的雨,我总是缄默。因为,我不喜欢雨天。
怎么可能喜欢雨天?
每逢雨季母亲总爱说,下雨啊,不准出去玩。我原计划和表弟表妹一起到外婆家楼下打篮球,我也约好了同学在学校附近骑脚踏车兜风。可是,下雨啊,母亲说,不准出去玩。
离开母亲的雨天禁足令范围,大学校园里衔接文学院与图书馆还有打印店的那条亚参嘉华路,来来回回走过了我生命中许多个艳阳天。虽说是艳阳天,但在南方以南更接近赤道的青葱校园,亚参嘉华路却时不时响起滴,答,答,滴的怪声。
似雨。
起初,我对亚参嘉华路的“雨声”并不以为意。直到来来回回把本科课程走完,才发觉那怪声原来响自亚参果或者掉落地上或者被行人踩碎的瞬间。
年少走路,好几个死党一起走,脚步声踏叠着欢笑声。任草动,凭风吹,根本唤不起笑语轻轻抬头,更别说好奇。读研以后,无论吃饭唱歌睡觉借书或者去打印资料,我只有左脚陪伴着右脚。亚参嘉华路上的风声和雨声,声声入耳。记得啊,一个好的研究者要心正意诚,要包容多元,要谦虚。春美老师说。记得啊,学期末了,要上网填写研究报告。慧娴提醒。生活一切都好吗?秀仪学姐问。手机偶尔传来三几朵游云还有几颗暖心小太阳。加油。晓慧打气。Y停学了。有人告诉我。是吗?P转系了。又有人说。念不下去。那个谁谁谁呢?还在籍吗?好久不见了。有把声音回荡着,回荡,消失在亚参嘉华路尽头。
亚参果总喜欢选择在风起时掉落地上或者不小心被我踩碎。棕褐色的落果偶尔暴露出比落果更棕褐色的果肉。每当雨水打落泥地,棕褐色的泥土瞬间被雨滴撞击出点状凹槽。凹槽渲染出比棕褐色更为纯厚的棕褐色泽。棕褐色的落果与棕褐色的泥,稀稀疏疏,堆堆叠叠,洒满整条亚参嘉华路。
亚参果原名亚参嘉华——Asam Jawa。有人把它们称做酸果或者罗望子。是豆科酸豆属常青乔木。它原居于非洲,不知何生何世被到处经商的阿拉伯商旅携带到东南亚地带。马来住民非常喜欢把亚参果浸泡过的亚参酸水当成佐料来烹煮食材。不知何年何月,原本属于厨房的佐料竟然被人埋根斯土,深深植入这所聚集了绿叶、绿茵与绿水的绿色校园。日月辗转,星斗离散,佐料渐渐修炼成这座绿野里的一抹仙踪,夹道生长在文学院通往图书馆与打印店的路旁,横着对准大礼堂正前方。于是乎,新生入学到大礼堂宣誓,旧生毕业到大礼堂领证那条必经之路便被命名为亚参嘉华路。
我曾给母亲捡拾过好几次亚参嘉华路上的亚参果。酸酸甜甜的亚参果,母亲点头称赞,评价味道极好。我虽然并不嗜甜,但从小就怕酸。母亲说亚参果酸,我的舌头深深相信。可母亲说亚参果甜,我的眼眉举出重重怀疑。眼耳鼻舌身意互不协调,意识与感官各自为政。岁月如斯,10年过去。亚参嘉华对我而言,仍然仅是一条路,一条必经之路。它的酸或甜根本与口腹欲望扯不上关系。既然扯不上关系,那就没有尝试的必要与好奇。
那是个丰收季节。一串串亚参果高高悬挂在色泽嫩绿的篦子形叶瓣旁。当风起时,棕褐色的串果随着篦子形叶瓣起起落落,左左右右,摆荡。仿佛雨季高挂在天边的乌云,不知谁会比谁更先落地。我自亚参嘉华路过,左转进入教堂路,再右转至Tulang Daing路,步行将近四五十米后再左转,便来到占地19007平方米的图书馆。丰收时节,图书馆里的冷气照常慵懒,负责图书捐赠的馆员也例常不在。二楼处,与课程相关的那两行图书,静静站立成室内的亚参嘉华。我在馆员办工处逮到一位馆员,在其帮助下把所欲捐赠的新书送到负责捐赠事务的办公桌上,留下了捐赠单位资料并取得了相关馆员的联络后便原路折返。亚参嘉华在我返回学院的途中坠落一两条酸果。滴答答滴的声音引来几天后的雨季。我在雨中给负责捐赠事务的馆员播电,企图确认书已平安收悉。怎知,馆员却冷冷地告诉我,院方已不再接收小众语种读物。挂下电话,我微微颤抖。雨,在研习室外继续坠落,仿佛比前一分钟更加猛烈,我不知道谁比谁还要寒冷。那些被雨生生打落的亚参果,会否,只有酸味而不再甘甜?
那同样是个落雨的周末。我从国家图书馆出来,隆城敦拉萨路已淹没在车流中。缓缓的流水,缓缓的,从身边流过。雨云遮去了夕阳,送来了风。风,把雨水带到候车亭,溅湿了我仅有的那双万用鞋。鞋,已在轻风微雨中打了一小时哆嗦,原应抵站的巴士却还在赶路。我打开书包检查刚从图书馆采集回来的资料,确定好防潮,便撑开伞,大步向前。那是个冷索索的周末,也是个快乐的周末。雨中,敦拉萨路接通了沙湖道的平行时空。那里也下着雨,下着北宋的雨,吹着风,吹着穿林的风。我听见东坡先生在唱歌。那首歌高亢又激昂。冷风冷雨中的沙湖道,先生步伐款款。我学习先生唱起歌,企图复制沙湖道的浪漫。然而,隆城毕竟比黄州更靠近赤道,敦拉萨路的雨也比沙湖道更具力道。我的歌,只唱了两句,我便品尝到了赤道雨的甘欣。
在风雨中唱歌,到底是谁的idea?我笑。
先生不答。
我转头探看,误点的巴士依然不见踪迹,视线里,风雨已被笑尽了萧瑟。
你无法徒手采摘树上完美的亚参果。经常在亚参嘉华路捡拾亚参果的印度老奶奶对我说。可是你可以选择那些看起来仍然完好,摇晃起来手感也扎实的落果。那是我第一次捡拾亚参果,捡回了10条霉果后向印度老奶奶请教来的经验。母亲第一次品尝我带回家的亚参果时,开心称赞亚参嘉华路上的果子酸酸甜甜,比巴刹售卖的更加好味。我没告诉母亲,那些酸,包含了我的泪水,那些甜,存在着我的汗滴。
你没得选择。你无法像之前那样交上原文报告。你只能重新翻译,或者,不要申请这份奖学金。学务处负责奖学金申请的官员,以我非常熟悉的语言说出我非常陌生的话语。那天,距离奖学金重新申请的期限只剩一天半。突如其来且没有预告的条件更动,催熟了我求学多年都不曾结果的泪滴。我从山顶研究生事务所下来,直接坠入情绪谷谷底。虽说重新申请获得的机会渺茫,但难道就这样放弃?只为了这突如其来且毫无预警的更动?我带着果实落尽后的空无去找指导老师。老师望着我红肿空洞的眼睛,努力压制心田里发芽冒泡的情绪与问号,寂静,沉思,寂静,须臾缓缓对我说,尝试翻译看看,简明扼要即可。重新回到山上那刻,官员已即将下班。我深深呼吸,沉沉地,把重新翻译好的报告递出去。很快嘛。官员笑。我没回答。我没回答,那不是报告,那不是快,那是未来,那是今天的早餐,那是今天的午餐。
慢步亚参嘉华路第11年,我终究还是试吃了亚参果。母亲口中酸酸甜甜的亚参果,我只吃出前半段。时值学期末,学生早已陆陆续续回返家乡。午餐外出归来,我自亚参嘉华路过,捡回10条亚参果。7月天,风凉云秀。篦子形叶瓣层层叠叠在青空中闲荡。摇曳间,串果罕见踪迹,盛季早已过去。10条落果发了9条霉。仅存那条,我小心翼翼检查,战战兢兢尝试一口。
好酸!我笑。哪来的甜?
亚参嘉华的种子,方而有致,触感结实。正中央可见一道微美凹槽。平摆,它睡成一颗枕头。竖立,它笑似一方雕塑。深褐色的外表光滑而淳厚,给人一种柔中带刚的印象。看着着实可爱。11年了,我在这所青葱校园换了4个身分,然而亚参嘉华仍然在路上笑看行人。我把那颗仅有的,积累了11年缘分的亚参嘉华种子竖摆在办公桌上。枕着梦的深褐色雕塑憨憨实实地笑我,在沉着硬朗中,有颗酸酸甜甜的梦已开出花来,在雨落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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