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瞭解90後嗎?九字輩馬華作家,你認識的又有誰?且看同輩的王晉恆,如何呈現一起出書的梁馨元、胡玖洲和陳凱宇,看看跟你想像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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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萬輝於2022年花蹤文學獎頒獎典禮結束後,說90後新秀目前處於“藍色時期”。所謂的藍色時期有兩層意義,其一指的是動畫《藍色時期》年少的矢口八虎在繪畫技藝上的磨練與追尋,其二是指畢加索在20至24歲時陰冷又憂傷的畫風。龔萬輝認為“在‘藍色時期’的短暫的幾年之間,卻是他(畢加索)最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時光。”
如果將字輩比喻作班級,馬華文壇的九字輩可以95年作為分水嶺。《蕉風》做過兩期間隔10年的九字輩訪談,95前被喻為“先驅者”,95後則是“後段班”。分而治之倒也不是兩班人水火不容,而是在這個時間點來說,不少95前早已出書,不在新秀之列。今年10月,輪到梁馨元、胡玖洲和陳凱宇的文字付梓出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字,通過以上3位青年作家的詩與文,我們讀到這個世代在大環境的峽壁之間,如何自信卻也迷茫地走在追尋的道上。90後的文字大多關注“私我”,但正如凱宇所說:“私我的書寫其實也可以是以小見大,從個人經驗投射出集體經驗,無論是書寫和閱讀都有了更多的空間。”
◢身體是一座受傷的慾望森林
“誠實面對身體深處之需,總好過在青春的尾巴坐以待斃。”凱宇的散文集《深夜拾荒手記》如此寫道。印度教把人的身體比喻成一座廟宇,所以書寫身體,哪怕是最私密的部位,都可以被視作神聖的心靈活動。舌尖流溢慾望之味,逗引潛意識壓抑的本我:“日久為常,對於七情六慾之口味的耽溺,自然不再只限於光照漸稀的黃昏,還有嘴饞的夜深、父母外出的時刻。”對鏡審視身體,亦是直面父權和社會的壓迫:“如何像個男孩子?那時候,這是一道生殖器官無論如何勃起或柔軟,也無法替我定義的問題。”隨歲月變化的豈止是人心,甚至包括私密的體味:“將錯歸咎於時間以前,止汗劑的變色最先讓我想到的其實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決定從對方可見之處把自己深藏起來,也遠遠隔開,是一種明明相互記得,卻拒絕了一切問候寒暄……”
凱宇赤裸袒露患有牛皮蘚的身軀,同時反思畸形的拇指,連同其密友H的單眼皮,都是命運的註解,預示崎嶇的人生:“唯獨左手拇指的河岸地形一如最初,我站在河的一岸,H站在對岸。”談及身體書寫,凱宇說道,他通過情感、情慾和身體的書寫,可以借語言去建構它們的真實樣子——“從更私密(自私)的角度看,因為這些還原與建構,我找到了一個方式去留下或接受,那些已經不再一樣的舊地,以及離開的人——在這些人事物被時間篡改得面目全非以前。”
梁馨元的《我吞下一顆發燙的黑曜石》中的身體則迷幻且潮溼如一座叢林,可以納含粗糲的岩石或靈性的黑曜石,常有奇異的生物出沒,比如黑黃色馬陸、火蟻、長腳蜘蛛、白角九色鹿……它們是青春愛慾的意象,其中更包括蝶豆花(clitoria)與性器的互相指涉。“當我寫身體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一種‘生態’的身體。我們用四肢、五官去與宇宙萬物連結,去抵達生態中巨大的靜謐或翻湧。”馨元在訪談時這樣說道。
馨元的新詩集是“莉莉絲之歌”合集,以波德萊爾式的敗德,拯救那些被男性凝視、意淫和道德規訓的阿芙蘿黛蒂。馨元如是回應我的解讀:“說成拯救,或許有點言重了。我們很常羞於在光明之下談論慾望,它被視為不道德的、汙穢的,但實際上慾望不止侷限於求性、求愛;求知與求生的慾望彼此等同,一樣磨人,且沒有誰能夠更輕易地與新來的慾望共處。”
於是她寫道:“我欲成為那樣美麗的女子/在我還來不及/從善以前”;那個美麗女子“粗鄙而美麗”,養著惡靈並把信仰紋在眉頭。馨元寫詩,是在歧義的陌路上尋覓未被道德儒衣包裹的真我。
◢忠心不二的孤獨
慾望與孤獨是孿生的。叔本華: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因為有了慾望,人才會深陷“求不得苦”。馨元寫欣慕之情:“愛完之後呢?或許是死/我羨慕那些懷著愛/奔赴死亡的人/但同時,替他們痛苦”;寫自卑之情:“她們是天生的美麗/而我僅僅是,人造的贗品/住在一座滿布瑕疵的人身城池/膚表盡是,上帝恩賜的碎屑”;寫人與人不相通的情感:“人多的地方,會快樂/但快樂的人不清醒/孤立卻並連的房/寂寞之時也能偷聽”。
那些細瑣的孤獨感,可有書寫的意義?馨元答:“這個悲傷瀰漫的時代,藥物依賴、抑鬱、自殺也早已是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在我看來自我書寫如是苦行,它未必比其他書寫來得輕鬆;而且書寫本來就是一個建立關係的過程,我們孤獨地寫,他們遠遠地讀,我們的悲傷相互指涉。”
塵世索愛,等待果陀,情慾的變幻無定,是凱宇和馨元新書的重要主題。凱宇善於鋪排長篇幅的散文,以承託綿長情緒。〈借火〉寫的是作者在交友軟體尋找愛與陪伴的經歷。迷離、幽暗、孤絕、迷濛,仿若一出王家衛的電影,纖細刻畫當代人情感的易碎和空虛。其他寫戀人的篇章比如〈兩河〉、〈之間〉借偌大城市的背景,襯托人的孤獨渺小:“作為重點交通樞紐,聽聞地下街有二十幾個出口之多,一如單字的Y可以孵化出許多關鍵詞,Young、遊人、愉快、永遠、慾望、Yesterday,還有很多很多。”
◢偏不主義
辛波斯卡:“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談胡玖洲,我想先從“寫詩的荒謬”說起。辛波斯卡的〈種種可能〉重複以“偏愛”昭告自己的價值觀,而胡玖洲則在〈偏不主義〉一詩中表現他的執拗。如果時下的文青生活已經變成一種表演,那他的立場絕對是反文青,反美學的。《我們在房裡看A片》輯四〈文青生活手記〉諷刺偽文青的淺薄、附庸風雅是對文藝的褻瀆,比如隨便將句子分段即當成詩;故作含蓄換假文青頭像;使用高深莫測的語詞故弄玄虛……
在影像時代寫詩,搞文藝,註定是不入流的活動。於是才有了玖洲的〈我們在房裡看A片〉,寧可“天未亮,我將詩集藏匿在A片的空匣子/以獸性包裝詩性,融入日復一日的人群”。面對文藝的墮落,至終成為美麗空殼,詩人無疑是失望的,然而這已經不是煽情的抒情年代,所以我們讀到詩人的語言一貫戲謔,藉以挑戰體制和俗眾。
憤怒出詩人,玖洲的新書同時收錄很多政治詩。然而,在這個不讀書的時代,文學人的呼聲微乎其微,政府甚至懶於審查我們寫的東西。被問及書寫政治仍是否有意義時,玖洲這樣回答道:“政治詩的書寫其實是一種衝撞體制和規則的方式。”他憶起中學時故意投敏感的政治詩給中學文學獎的叛逆經驗,卻感嘆如今“少了這種一腔熱血的憤怒,最後就只剩下使用詼諧和自嘲的語言去寫作了。”
馨元也寫出不少具有人文關懷的新詩,比如關心遠方事件的〈在田裡睡覺的一株傷痕麥子〉、〈無用之石〉。但是她坦言寫政治詩並不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是為了跳脫自我,尋找詩藝上更多的可能性。
掀開歷史的傷痕,她的文字輕柔:“月光緩緩降落在左手上/他終於看懂屋子、人和家國都向左邊靠攏/的理由。而只有麥子,依然安詳地/保持一株麥子應有的姿勢/在田裡睡覺”。花蹤得獎作〈無用之石〉對照詩與強權、死亡、戰爭的關係。既哀傷無力,卻又凸顯詩意精神作為金剛石般的永續存在:
而他終究被掏空。他們割開詩人的身體
取出珍稀臟腑與無用的結石
那閃亮之礦,說著詩的遺言——
“他們朝頭部射擊,
卻不知革命其實在心中”
◢流動,變幻中的藍色時期
90後寫作群中,最年輕的馨元也已經24歲,時近而立之年,書寫主題自然難以和成長的失落感脫鉤。
凱宇行至人生路口,回望故鄉,感嘆道:“一個地方走向正確,往往不會有太多戀舊的負累、集體的抗議。好像本應是這個樣子。”現代人因為交通便利總是處於流動狀態,彼此交換著故鄉,正如凱宇在〈填海〉所寫:“當外坡人甘於遠離海岸而紛紛湧入吉隆坡,我卻自覺是一顆鼻牛,乾燥且灰,因缺乏彈性而迫切往外鑽;鑽入半島以北的檳島和以南的新加坡,鑽入冬天的港島——那些被海環抱的城市。”
凱宇說:“留學使我得以拉開一個非常安全的距離,旁觀我生長的地方,很多原先模糊的觀念和來歷變得清晰起來,與家人之間也因為離開而變得更親近。”遠走他鄉,才能更全面地觀照故鄉。玖洲留學臺灣的經驗,讓他對國家、種族、語言和文化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初階語文助教心得報告書〉中,不同國家的留學生一起學習中文,最後挑起詩人內心的疑惑:“——是僑生嗎?是僑生嗎?彷彿沉默地/時間再次退縮回喑啞,連結與我共同的記憶”。
羅伯特·哈斯:“因為初嘗大人的悲傷讓我們感覺長大。”我們的青春變化,或許是社會化的進程。沿途我們拋棄什麼,收穫什麼?二十幾歲,以凱宇的話來說便是我們“重新感受並且覆蓋幼年第一次失衡、跌倒流血、撞破頭割損手、第一天上幼稚園、第一次跟家人在超級市場走失等等生命經驗。”
書寫,會不會是無法割棄,保護自我的抵抗運動?詢及現實生活和書寫之間的關係,玖洲說:“如果有兩個人同時找我合夥經營書店和雜菜飯,我絕對會拒絕前者。”凱宇直言:“必須要先有足夠的能力養活自己啊。”而馨元傾向清楚分開現實的自己和寫詩的自己,讓她們彼此忍讓,彼此共存:“只有現實足夠豐厚了,積攢了足夠的底氣,再回過神來端詳理想。且過程中需要不斷提醒自己,變得那麼現實的理由。”
“少年精力無窮,最具象的無疑是書寫之慾。不怕書寫的徒然,便是對於消逝和缺憾的補償。”凱宇在後記的這句話很適合引為結尾。原本也想問大家有關未來五年還會不會寫作的問題,卻也知道人生之軌本來就無法預測。未來5年,我們沒能預見自己身處何處,是否還有經濟和時間的餘裕去寫作,至少這一刻,大家仍舊信仰著文學。
縱觀3本新書的內容和標題,一般人可能輕易以“私慾”、“身體”標籤90後作家。但是分類帽總會失準。這裡,想要以原是軍事術語,後來被商人用來描述21世紀的概念V.U.C.A.定位我們的新時代書寫。
V.U.C.A.是volatility(易變性)、uncertainty(不確定性)、complexity(複雜性)、ambiguity(模糊性)的縮寫。20世紀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艾略特的〈荒原〉推動了現代主義。到了21世紀,世界遭逢鉅變,所以文學作品自是更難以讀懂,方能應付時代之需。凱宇、馨元和玖洲的新書嘗試捕捉的正是那些多變、不確定、複雜且模糊的議題。
他們正是新時代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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