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藝復興基金會和文學雜誌《字花》於2022年首辦“開故”作家育成計劃,為文字創作者提供故事寫作課程及指導,最終選拔一位優秀學員,於海外城市旅居,豐富其寫作及人生經驗。《活力副刊》為聯合呈獻單位之一。黃言丹為首屆獲選者,她已在檳城展開三個月的文學之旅。【文藝春秋】會於每月第四個星期五,刊出她在島上創作的四篇小說。
希望更多人看到年輕作者的文字魅力,也希望馬華的新生代寫作人有一天亦有這樣的機會,被更多海外讀者與文學平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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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像一鍋剛燒滾的水,燙得泳池裡的人一個個渾身通紅。他躺在池畔有樹蔭的沙灘椅上,打了第八個呵欠。他很喜歡這個作者寫的書,本來對她的新作還蠻有信心,可沒想到只看了三十多頁他已經悶得快睡著了。他索性把書合上放在一旁,把目光轉移到泳池裡的人。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在亞洲逗留如此長的時間。要不是因為父親剛過世,在這裡留下了一些房子和價值不菲的財物需要他處理,他還不願意坐那麼長的飛機,繞地球一圈來到這個陌生又炎熱的地方。他原本預留了兩個星期,怎料那些手續比想像中麻煩複雜得多,結果兩個星期變成了一個月。換作是以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一切飛回英國,不過現在……可能離開家一陣子也是好事吧,他想。
他在檳城最好的酒店裡住下,每天不是等律師打電話來找他在文件上簽名,就是流連在酒店的泳池和酒吧裡。他不喜歡出去走動,一看到路人看他的眼神,他便知道他已經被當成是當地人了,這無疑讓他感到十分不悅,甚至是厭惡。所以無論他每天的日子有多無聊,他都待在酒店裡,只有在這裡,他才覺得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穿戴的身分是安全的。
今天泳池裡的人比平常少,一對白人夫婦帶著三個幾歲大的小孩在淺水區域裡嬉鬧著,旁邊一個父親正在教兒子游泳;泳池另一頭圍著一群比堅尼少女,只有下半身泡在水裡,手裡拿著飲料,吱吱喳喳地談天說地。此時一個約莫六、七歲、頭上穿戴深藍色頭巾的小女孩從酒店餐廳方向走來,坐在他旁邊的沙灘椅上,直勾勾地盯著泳池裡嬉戲的眾人。他忍不住一瞥她,看到她那雙小眼睛裡的殷切和羨慕,讓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女兒。每次女兒在街上看到踏單車的小孩時,也會露出一樣熾熱的目光,使他不期然握緊女兒輪椅的扶手,嘗試不去感受她靈魂被困在身體裡的痛苦。他別過頭去,讓灼熱的陽光融化他憂鬱的思緒。
這麼多年來他的喜好習慣變化不少,唯一留下的可說是他對游泳的熱情。在英國生活多年,他每天早上在晨光乍現時游泳一個小時,然後再去上班,風雨不改。雖然這酒店的泳池並不合他的心意——它比標準游泳池小,水不夠深,而且並非長方形,而是一個兩邊朝外弧的、像腰果一樣讓人頭疼的形狀,還有什麼時候都擠滿住客……可他也總不能一個月也不下水,那樣比不讓他吃飯還痛苦。於是他只好像個獵人一樣守在池畔,等到泳池終於沒人的短暫魔幻時刻,便立刻跳進水中獨自享受整個泳池。
之後的兩天,小女孩每天都出現在泳池裡,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用同樣熾熱的目光看泳池裡玩得不亦樂乎的眾人。他本不想打擾她,可她落寞的小身影如禿鷹一樣一直盤旋在他腦海,弄得他心煩得很。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朝她露出一個溫柔親切的笑容,低聲問到:“你怎麼不下去游泳啊?”
女孩警覺地轉過頭來,默不作聲,然後又回頭去看泳池裡的人。
“你看下面的小朋友玩得多開心,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怎麼不帶你一起去游泳?”
女孩還是不作聲,他開始覺得她可能是聽不懂英語,或者是她父母叫她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搭話,這也不怪她,是他自己太多事了。
“游泳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呢,你該試試看喔。”
“我知道。”女孩終於說,聲音裡帶種孩子氣的倔強。
他驚訝地一愣,正想和女孩繼續談話,可她的父母剛好出現在她身後,跟她說了句話,女孩便沒精打彩地牽起她母親伸出來的手,隨著父母離開了泳池。他目送女孩離開的背影,輕嘆了口氣。此時泳池傳來一陣刺耳的“啞啞”聲,引得池裡的小孩一窩蜂地走上前看。原來是一隻渾身黑得發亮的烏鴉,不知何時落在泳池的圍欄上,肆無忌憚地高聲大叫。那烏鴉完全不怕人,任憑那些小孩如何朝它潑水,它也不走,只是一直不斷地叫,如警鐘誤鳴一樣煩人。他皺著眉,拿起書,頭也不回地離開泳池,往酒吧方向走去。
為什麼那小女孩明明那麼想游泳卻一直不去嘗試呢?是因為害怕嗎?還是因為宗教原因呢?他想。無論是什麼,他也覺得她太可憐了。他無法想像沒有游泳的人生,只有在水裡他才可以短暫忘卻自己的身體,忘卻所有人其實都是一團沒差的細胞組織。以前他以為,人生是無窮無盡的大海,長大後才知道,人生充其量不過是個四四方方的小泳池罷了。他的父母在他小得還沒能留下記憶的年齡便幫他脫下原來的皮,又縫上一層白色的皮。為了把這白皮穿穩,他拼命當上了醫生,以為其他人看他的目光會從此不一樣,可原來當上醫生還是不夠,還得娶個比白紙還要白的妻子;後來他又發現,其實娶了個白人妻子還是不夠,他的外貌早已出賣了他的所有偽裝。
他的手機顫動了一下,他知道又是妻子發來的訊息,想跟他談分居的事情。他嚥下一口冰涼的啤酒,淡淡苦澀穿透心扉。其實到了這個年紀,他倒也釋懷了,有些界線終究是無法跨越的,這也罷,可是女兒呢?皮膚尚有顏色之分,殘疾沒有,就是這麼簡單利落的一道鴻溝,一出生就註定無法改變了。他悵然地看著在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檳威海峽和那遙不可及的對岸,讓苦澀慢慢滑落喉嚨。
那天當小女孩第四次出現在泳池旁時,他沒再猶豫,直接開口問道:“我知道你很想游泳,是不是因為這裡太多人了所以不方便呢?”
女孩不作聲,看了他一眼後低下頭,輕咬著自己的下唇。
“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年紀,她一直很想踏單車,要是她有機會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試的。這樣吧,叔叔已經跟泳池職員打了招呼,明天你和父母下午3點鐘一起來游泳吧,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的,你可以放心盡情地遊。”
女孩的目光頓時像燈泡一樣亮起來,雖然沒回答,但他清楚看到她臉上掩蓋不住的笑容。女孩站起來,朝她父母的方向興奮地跑去。他也笑了,感覺身體深處滲出一種久違的釋懷,那塊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大石也好像稍微輕了些。此刻的他只想趕快回家,把這故事告訴女兒,然後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第二天下午,他心情愉悅地坐在酒店餐廳裡吃著下午茶,愜意地看著報紙,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幾個酒店職員匆匆忙忙地朝泳池方向跑去,他疑惑地朝那邊看,遠遠已看到那裡圍著一片黑壓壓的人海。此時那奇怪的烏鴉不知何時飛到餐廳外的大樹上,大聲地嘶啞著。他心裡頓感一陣強烈不安,他立馬放下手中的報紙,朝人群方向走去。
只見所有人圍著泳池,紛紛露出惶恐的表情。人群中一個戴著頭巾的婦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泳池中央飄浮著一條深藍色的頭巾,遠方傳來救護車的鳴笛。
此時烏鴉拍動翅膀,朝陰暗的天空飛去,片刻便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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