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魯迅
我驅車以110公里時速的限度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腦裡一直迴盪母親在昨天電話裡傳來的話。“我可以不要重複掃描嗎?我寧願不想知道那是什麼。”母親以失慌的口氣,表達她心裡的擔憂。我說:“到底發生什麼問題?我從來沒聽您說過掃描的事情。您這樣慌張失措,我也幫不到您。而且,我是您的孩子,不是您的醫生,應該把這件事好好和您的醫生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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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的例常肺部掃描裡發現有異常狀塊,須要更進一步的調查。我不想要任何醫治,包括手術、電療或化療,我只要好好地走完這人生的路,多活幾年就夠了。”母親的話句句都刺進我的心裡,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腦海一直浮現許多病童哭泣與害怕的樣子。在死亡風險的面前,沒有幾多人知道如何平靜地面對。恐懼來自分離的痛苦,傷心來自無助的困境。這恐懼會造成兩個負面的反應,要麼試圖逃脫來保護自己,要麼就把當下變成空無一物,只盼待一切都會隨時間解決。傷心更是我現在的寫照,因為我是母親的孩子,同時也是一位醫生。如今在面對死亡時,我也會有無助的感覺。
突然位智導航發出聲音通知我,前方高速公路上有嚴重的車禍和塞車現象,建議我改道行駛小鎮舊路。我現在的心情也無法保持專注高速行駛,所以選擇了導航的建議而離開高速公路。
來到鄉村小路,駕駛時速最多隻能每小時60公里,所以我還可以放輕鬆地看看路邊的小屋,花草樹木,還有村民的生活。村民在茶室三幾朋友有說有笑,也一邊品嚐本土濃濃咖啡。我也讓自己在一間木建的茶室前停下來,向老闆要了一杯咖啡,兩粒半生熟蛋和兩片牛油加央烤麵包。
“來這裡最好。不須要一直趕路。人生還很長啊!你要趕去哪裡嗎?為什麼選擇高速公路?那裡常常堵車呢。”茶室老闆以地方鄉音的華語和七情的笑臉問我。老闆是一名大約看似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微胖,但行動敏捷,泡咖啡時更是顯得快樂和自信。”
我思考一下,尤其老闆問:“你趕去哪裡嗎?”
我說:“媽媽生病了,想回家看看她。”
“哦,老人家生病了,要多回家陪陪她。我以前也是在城市裡拼命工作賺錢,幾個月才回來老家看父母。當母親去世時,我還在加班工作!”老闆說。老闆搬來椅子陪我坐下來,再繼續說下去。
“在這裡,每一天可以實實在在地過自己的生活。每天早上陪老爸到湖邊散步,然後來開店,和顧客朋友聊天,開心地過每一天。人生不一定要一直奔馳在高速公路。老了,生病了,可以轉換人生跑道,好好在鄉下小路慢慢行駛,這條路更多人情溫暖。”我不停點頭,示意非常同意他的說法。
“老闆,可是生病了,鄉下小鎮沒有足夠醫療設備,你不擔心嗎?”我問道。
“有啊,我們有診所,有小醫院,最重要是我們靠近親戚朋友,可以幫我們一起處理家裡的大小事。如果有需要,再去大醫院留院治療,如果治療不好,就讓我們回家吧。家,總是比醫院舒服。”老闆一邊說,一邊遞過一盤餅乾給我配咖啡品嚐。
“餅乾配黑咖啡,才是我們人生最好的絕配。我們根本不須要什麼米其林星來告訴我們什麼是最有味道的食物。”老闆說完後,再走回站崗泡咖啡。
突然電話聲響,來歷不明的電話號碼顯現屏幕上。我還是接下電話,可能是其他醫院打來的諮詢電話。
“你好,李醫生。我是法拉醫生,有關於一個安寧療護的個案想請教你,可以嗎?”電話裡的聲音有點無助,同時也帶有一些無奈。
法拉醫生在電話裡和我分享一個孩子的故事,這孩子已經6個月大,從一出世就被發現患有先天性嚴重的心臟構造問題,國家心臟中心也無法為他開刀了。
同時,他也一直須要靠呼吸機器和插喉管來維持生命。經過幾個月的奮鬥後,他的心臟功能還是每況愈下,只是孩子還是以靈巧的雙眼在看著他的父母和病房的周遭,使得家人和醫護團隊都不捨得拔喉讓他離開這世界。終於在上星期,他成功在喉嚨上安裝氣管插管,讓他可以靠家庭式呼吸輔助器來脫離加護病房。可是,最終醫療團隊與父母達成協議,選擇安寧療護來成為孩子的醫護方向,也就是如果孩子有什麼呼吸困難,醫療團隊不再急救,以減少孩子的痛苦。
“安寧療護不是一個死亡方向。安寧道路是一條人生道路。在這路上,如果還可以為孩子延長生命,可以讓父母多一些時間和這孩子在一起,為什麼不可以呢?”雖然這道路不再是和疾病搏鬥,可是隻要能有效方法讓他們在安寧鄉間小路上,一步一腳印地,以比較慢的時速,一站又一站式的解決疾病所帶來生理和心理的痛苦,最終可以回到家生活,不是很好嗎?”我耐心地嘗試以不同的角度來解釋。
“我明白了。謝謝您,李醫生。”說完,法拉醫生以似乎看到希望的語氣來答謝。
茶室老闆看我答完電話後,便走過來問:”還要來第二杯咖啡嗎?”我答說:“不用了。我還要在天黑前回到家。母親的身體不大舒服,想回去看看她。也沒什麼的,都是身體老了,開始會出一些狀況,須要一些檢查和治療。”
我告訴老闆說,媽媽有關節炎,常常腳痛。現在又發現肺部有異塊狀,所以我們全家都很擔心。老闆在我還沒答應前,就提起他的摩托鑰匙和頭盔,誓要我跟他走,並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也許是他的熱情和真誠,讓我沒有任何懷疑地就坐在他的摩托上。
閉上眼把煩惱告訴菩薩
老闆帶我駛入鄉村小路,一路上涼風習習,路邊花草樹木也隨風搖曳。我覺得此刻有一種迴歸大自然的美妙,因為我的視野和思維也伴隨著蔚藍的天空和一片片青綠色的菜園變得更開闊與寧靜。我們轉了好幾個路彎,也越過幾條小溪流,終於來到一棵大樹下。樹下有一間破舊的廟宇,裡面有幾尊的佛像。
“來,在觀音菩薩跟前,把你媽媽的病痛和煩惱告訴菩薩,讓菩薩保佑你們,並把你的願望寫在這條許願帶上,過後我們就拋上廟後的許願樹上!菩薩很靈的,一定會保護大家。我覺得有點為難和心裡掙扎,但還是閉上眼睛,將心情平定下來後,對自己說:“求個心安也好吧!”
我在許願帶上寫著:“願母親可以勇敢與平靜地面對一切。”
我將我的帶子一股勁兒拋向樹上吊著,在許多樹上的許願帶的圍繞,它並不顯得突出,可是卻寫下我多年以來想向母親說的一句話。我的工作,人生夢想,是須要母親割捨讓孩子陪伴自己的時間才可以實現的。所以,我應該衷心地感謝母親,可是我從來都說不出口。我的這半輩子與母親離離合合的因緣,造就我獨立處事的能力,母親何嘗不是?只是現在面對生命的挑戰時,我希望可以給到她更多勇氣和陪伴。除了感謝,我們更需要關懷和誠實。
“可是,每次父母要幫他暫時拔開喉管來抽痰時,他都會忘記呼吸,所以須要靠人工安布袋(Ambubag)為他打入空氣來啟動他的呼吸功能。可是,同意往安寧方向的孩子,可以讓他帶著安布袋回家吧?”法拉醫生問。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答。
“因為安布袋通常是用來急救的呀!這不就違法安寧不急救的原則嗎?”法拉醫生覺得我的反應有點出乎意料。
老闆再次把我載到另一個地方,是一個果園,老闆是園主。
“來,把這些葉子採回去給媽媽煲水來喝,可以減少關節疼痛。”老闆興致勃勃地手裡棒著一捆大片葉子交給我。
“我讀書少,不知道這葉子的英文名叫什麼,可是我們都知道,它的葉子和果子都很有功效。”老闆自信滿滿和歡喜地向我解釋。
過後,老闆更遞上一袋自家種的老黃姜給我,說老黃姜也可以治關節炎。
我要求老闆讓我獨自坐在小溪邊看著落葉的漂流,也看看小魚們在石頭間川遊。
我的手突然失控地提起電話搖給母親。
“啊,你在哪裡?幾點回到家?”母親問。
“媽媽,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盡量抽出時間陪你一起走完這條路。這條路不一定要跑得快,我陪你有一步走一步,我們慢慢地走下去,累了就停下來看花看樹,喝一杯咖啡後再上路,好嗎?”我以異常緩慢的語氣來告訴母親。
“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母親說。
我誠懇地向茶室老闆道謝後,就繼續駛上回家的路。
如果不是從高速公路轉換到鄉村小路,我就會錯失香濃的咖啡,熱誠的人情,蔚藍的天空和流水的魚遊。安寧的人生風景路,何嘗不是另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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