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美理髮店門前,有個年代久遠的櫥櫃,背面朝外。背面畫有一女郎的油彩畫,舉手投足、淺笑盼兮間,一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影星範兒。我曾問媽,那是林黛嗎?媽想了想。很像,但不確定。
秀美理髮店裝修過。泛黃的牆面不在了,燈比較明亮,整個空間佈滿晶瑩透亮的空氣粒子,每一顆粒子將燈光來回折射,一掃之前的陰鬱。連角落都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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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髮臺有三個,左右兩臺運營當中,中間那臺暫時休歇。
左邊的理髮臺,咪咪aunty正為印度女孩理髮。女孩母親站在女兒身後,和咪咪aunty聊天。咪咪aunty一來不會印度話,二來馬來詞彙嚴重缺乏,只能頻密地點頭、笑笑、哈哈哈哈附和。
印度女孩看來約六、七歲年齡,膚色均勻,兩顆龍眼般的大眼睛充滿知性,盯著鏡子的眼神,像在思考某道哲學難題。嘴角總是微微上揚,即使不笑,安靜時仍醞釀笑意。那笑意是積極的。是有我在,世界再糟也能由狹縫中擠壓出正能量,如此深意。鼻樑挺拔,叫人想起峻峭的山峰側壁,熱情不退的登山者仍在全力攀登。眉宇間有股風采,而那是絕非亞洲,更接近歐洲女性的豔麗風采,讓我好奇地往那方向望了又望。啊,的確,看了十遍以上之後,我敢說,那股神韻,和西班牙女星潘妮璐古魯斯(Penelope Cruz)有七分相似。奇妙。
右邊的理髮臺,一位約七十來歲、但身體仍硬朗、眼神始終透露堅毅的生命力的aunty在洗頭。白泡沫裹住aunty的頭,似乎越搓越發漲,搓揉的,是小鳳aunty那雙手。洗頭的aunty,我從小便知道,但不認識,也不知名字。在新邦波賴的茶餐室、街邊攤、雜貨店,三不五時總會遇見,從沒交談,我媽也未曾告訴我她是誰。新村人要介紹對方,往往會說,他呀,或她呀,是哪條路哪個家的誰誰誰的兒子女兒姨媽姑姐。得闡明關係。小地方,新村人樂於為你梳理那層層的複雜人際關係。這位aunty,我記得小時候,有股連小孩也看得怔住的俏麗風采。苗條的身材、甜美的笑、卻又不忘時刻流露家庭主婦的氣息。如今那股風采被歲月的風裹挾帶走了,帶往歷史的山洞深處鄭重地珍藏。
不知名的aunty和小鳳aunty聊開了,走進了聊天的長長的隧道。隧道里盡是新邦波賴的人與事——誰誰誰起了新屋子、誰誰誰生了男孩、誰誰誰撈偏門賺了筆大錢、誰誰誰取了越南妹、誰誰誰……而小鳳aunty,是張陌生臉孔。我一度懷疑她是別的新村人,後來經我媽證實,她也是新邦波賴人。是某某路的莫某家的誰誰誰的二姐。未婚、單身,家裡有個老母親得照顧。我一直以為新邦波賴的老面孔都看完了。原來是錯覺。
平靜、祥和的星期六早晨。秀美理髮店外,新村人有自己的活兒、自己的步調、自己的煩惱。店內,細細的、長長的髮絲由印度女孩額前掉落,白色泡沫在名字未明的aunty頭上繼續發漲。
離開家鄉到外地生活,算來已有五、六年。但始終,還是會等到回來再理髮。好幾次,我在城市的理髮店前佇立,遲遲未能推門而入。為什麼?或許是那些現代裝潢、或那介紹服務的小板子上羅列許多專業名詞、或許是理髮師個個像為關店後趕赴喜酒宴席的統一華麗著裝。或許是店裡沒什麼大嗓子的aunty、uncle吧。你說我老土,說我食古不化,都行,反正——
反正,此刻,我在理髮臺後的等待區,舒服地窩坐於藤椅,翻閱雜誌。美髮雜誌,當然只是翻翻。從未想對那一頭原始健康的烏髮作任何美容設計。
忽然意識到老夫子、多啦A夢、龍虎門之類的漫畫不在了。說忽然,是因為雜誌翻著翻著,一段從前的理髮時光浮現眼前。那是另一家理髮店。那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事(感覺上)。那理髮店,我已忘了名字,是人生第一家理髮店,從小全家人便到那裡理髮。記得每次到店裡,便迫不及待地抗拒第一個剪髮,繼而迫不及待地坐落沙發拿起老夫子或多啦A夢,細細地讀起來。那是我最早、最原始的閱讀經驗。瘦弱的老夫子、頭不成比例大的大番薯、憨憨的秦先生。年少的心目中第一號英雄人物是多啦A夢,而大雄是類似福爾摩斯身旁的華生的角色。不過,他惹的麻煩太多。龍虎門的打鬥場面很刺激,但你要問我劇情,我只好沉默以對。其實還有很多、很多,泛黃的漫畫、質樸書頁味、虛弱旋轉的風扇葉、額頭和頸項流淌的汗滴……那家理髮店還在,但我們後來不再光顧。為何?起價了。媽絮絮叨叨的說,同是新村人,光顧了那麼多年,還那麼計較,算我們貴?於是攜家帶眷,轉往價格相對便宜的秀美理髮店。新村人,很實在。
除了我,等待區還有一位婦女、和她小兒子、一名馬來男人及他老婆。要輪到我上理髮臺,大概還有一段時間。我放下美髮雜誌,拿起帶來的小說。之前看到三分之一。讀很慢。大部頭,得細嚼慢嚥,像咬甘蔗,得咬到嘴巴痠痛方能將汁液全數泌出。
一晃神,不知何時起,叻擺叻已站在理髮店門口。
●
叻擺叻的叻,是念廣東話的叻(lek)。
叻,聰明、能幹。香港有位明星名喚阿叻,染了一頭亮麗的紫發。
叻擺叻老了。
頭髮剃光,但幾根纖細的白髮在晨光中搖曳。身形和記憶中的一樣,骨瘦嶙峋,肩胛骨突出,彷彿皮膚裡頭裹住了群山疊嶂。和印象中相比,面容更為焦黑,想來是長時間曝曬在太陽底下,曬得黑實,顏色很像剛從烤箱拿出來的、微微烤焦的長條狀麵包。皺紋明顯多了,那一道道皺褶讓人想起乾枯而龜裂的大地。也許用些力,能將皺褶掰開窺見皺褶覆蓋的黑暗汪洋……眼神更疲憊、憔悴。手指仍是黑黝黝的,好像剛插入泥土裡不久,抽出時忘了撥弄乾淨,又或許泥土黏在手指上,黏糊糊的甩也甩不掉了。身著白色襯衫,襯衫尾端有些小洞小窟窿,像馬路邊雨後冒出的小蘑菇。牛仔短褲是新的,但型號略大,褲管像兩把撐開的雨傘罩在兩根細弱的大腿上。頗為通風。拖鞋鞋底脫落了一半,走起來像不停張合的、長長的鴨子嘴。腳趾甲全黑了,似乎在醞釀某種以吞噬鈣質為生的黴菌。
即便精神世界風貌依舊,但歲月不會放過肉身。
嗯,叻擺叻老了。
叻擺叻立於門口,先是沉默地環視理髮店,像是要找尋熟悉的什麼,爾後伸出一隻手,長長的、細細的手,喉嚨作響,嘴裡咕噥著。呃— 呃—。呃— 呃— 。另一隻手伸進襯衫,來回撫摸肚子。咪咪aunty仍在為印度女孩的頭髮花心思——印度女孩頭髮剪短後,那股歐式風采似乎更為凸顯——剪刀、刷子、吹風筒,三樣物事在她手中龍飛鳳舞、花式招展。等下咧先。頭也不回,咪咪aunty說。說話的對象是叻擺叻。等下咧先。等下正拿東西畀你食。叻擺叻仍呃— 呃— 呃— 呃— 。阿輝,你可以幫崖拿滴餅畀佢食毛?毋使驚,佢毋曉邊讓嘅(注1)。
記得小時候,尚能聽見他說一兩句客家話。如今語言在他那裡已然失蹤,逃遁至意識的荒野深處。只剩單調的音符。呃— 呃— 呃— 呃— 像只剛學習人話的棕熊。背面畫有疑似林黛的油畫的櫥櫃,雜七雜八地放著瓶瓶罐罐、電話、假花、餐具及那包香餅。我放下書,走到櫥櫃,鬆開橡膠圈,打開包裝袋,取出香餅。崑崙喇叭的香餅。叻擺叻接過香餅,一股腦塞進嘴巴,狼吞虎嚥。慢慢食啦,我小聲說。叻擺叻困惑地看看我,接著,就地坐下。繼續狼吞虎嚥,吃得滿地餅碎。(12月1日續)
【注】
1. 客家話:阿輝,你可以幫我拿些餅乾給他吃嗎?不用怕,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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