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同学的分享,但马来西亚是国家而非家乡,你应该更具体地向我们介绍你的家乡。”
台底下,教授、同学们仿若合体为巨大的奇怪生物,每个人同步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与教室严肃氛围达成和谐。怪物几十双眼睛睽睽着台上,一股静默的压力,扑面而来。我紧握麦克风,清晰地瞧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各式瞳孔里:单薄T恤微胖躯体,颤抖着手中麦克风。再三深呼吸,希望以此冷静那掀起汹涌巨浪的内心;同时紧盯几十个瞳孔中的自己,试图专注回忆,放大、再放大脑海中的地图,像操作谷歌地图,可以从马来半岛,一直透过加号来重现当中每个城市、小镇、小村风景,而后顺利定位家乡,用语言好好地把它给描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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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到某个程度后,有一股力量阻止我再放大记忆,只有一段“Jalan Ipoh-Rawang-Ulu Yam”的轮廓残存;前几天在餐厅吃饭看见的苍蝇蓦然闯入精神世界,流窜其中——它飞旋在点了臭豆腐的隔壁桌,又嗡嗡离开,飞往靠近我的玻璃门,一撞再撞那透明门。它先轻轻地飞过去而被弹回来,然后蓄力,从远处急速飞行,希望能借着惯性撞破隔阂,却被弹得更远。尝试了几回,应是撞得头昏脑胀,只见它如醉汉,漫无目的在我附近盘旋。
然后店员拿了蝇拍,一把拍得它尸体四散,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蝇拍还有碎裂的残骸,生与死竟只有一线之差,最后还不明不白客死他乡,不禁感到些许悲哀。或许从它身上找到了部分自己吧。
小时候,父母在万挠开店,我们家的孩子就顺其自然地在万挠上学。上小学的每个上学天几乎都是重复开学第一天。天未亮,6点钟就得被妈妈摇醒,最晚6点45分就得出发,然后半梦半醒地压线踏入校门;偶尔路上塞车,就得在警卫处填迟到表,快步跑到教室,在惊讶、恼怒眼神中半途加入学习氛围正浓的课堂。放学也没有别的去处:阿姨家、父母亲的店、补习班,一天时间大部分都在车上度过。我偏好靠窗位,尤其透明窗,总认为这是距离自由,距离精彩的外面世界最近之时。有时也会轻轻地撞一下车窗,幻想着某天能不小心撞破它,就此实现自由——事实上,我也毅然跑到吉隆坡怡保路的华人独中上中学,但那不过是换了另一辆车,又再重复6年相似的生活与车外景。匆匆上学,匆匆放学赶校车,匆匆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乡?他们说你长时间所生活的地方即是。可如果长时间都在车上度过呢?来到台湾留学,无可避免都会有与家乡相关的话题,但这种场合我都选择闭嘴,或是只谈食物:Rawang某家吃了十几年的客家面、身分证上标示的Ulu Yam小镇某家卤面、Jalan Ipoh Mutiara商场里与友人经常吃的奶皇鸡饭。游离三地,所有景都是一瞬即逝,即使再熟悉,也不过地理位置上的谂熟。社交关系更让人空虚,就算有过几年深交,但离开后,彼此也只能透过Instagram、Facebook了解对方近况,甚至有时还会被演算法给排除,仅成为“好友”其中一名而已。只有食物,让我的感官、灵魂真切地知道:我曾经来过,尽管大多时候都得先行离别,而后重复我的车上漂泊。
如是,我愈发同情那忽然被碾扁的苍蝇,毕竟我们都围绕着食物、香气团团转,也向往着玻璃外更广阔的世界。
(会不会哪天,生活就如蝇拍,把我也打得粉身碎骨,尸骨不存?)
所以。“乡”,如此模糊的概念,也难怪我只能窥探其轮廓而无法精确定位。餐厅那只死去却在我脑海中复活的苍蝇,又上演了撞墙戏,只不过这次是我的躯壳隔阂它与外界。它撞一次、两次,第三次终于从眼眸处挣脱出来,依附在眼前的怪物。我看着它、他们瞳孔中的自己,单薄T恤不再摇动,麦克风也抓得比较稳了。遭受质疑的紧张缓和后,终于想起本次报告不限主题……
我忽然疑惑起那只苍蝇不是才飞荡在我的记忆里吗?台下众人也在报告中应当能掌握到我对“乡”的阐释从不单指某处,而是一种广泛、模糊的指涉。然,课堂时间紧迫,我说:“谢谢同学指点。”
下台后,原本和谐的教室又充斥着各种不协律,有者报告、有者打游戏、有者正如我开着笔电敲敲打打。我再也没见过那只死去的苍蝇出现在课堂上,但偶尔课堂还能听见耳边有嗡嗡的飞鸣声。挥之不去,令人反感、烦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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