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言
客人來問我:“柔佛地名Jemaluang譯為任羅宏,而Kluang譯為居鑾。請問:同是一 luang,或譯為‘羅宏’,或譯為‘鑾’,是何道理?”我答:“任羅宏(別名三板頭)是廣府人所譯:yam-lo-uang。‘羅宏’二字,粵音lo-uang。潮州人先到居鑾,‘鑾’字潮音luang;‘居’字,潮州澄海人唸作kǝ音,是馬來語蝙蝠keluang的ke精準無比的譯音。”客人聽了,一邊思索,一邊剝花生吃,不以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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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呷了口茶,又問:“俗語‘為人做嫁衣’,你家方言怎麼說?”我說:“我們家只說‘敲橄欖讓人撿(敲橄欖予儂抾)’。”客人不解,我解釋道:“泉州盛產橄欖。橄欖樹長得高,甲爬梯子上樹,用長竿敲落果實,乙在樹下拾取果實跑了,不勞而獲。”客人點頭道:“方言俗語確實反映一方風土民情,不應聽任失傳。”
過了幾天,客人又來考我:“俗語‘八字還沒一撇’,你家方言怎麼說?”我說:“我們家才不這麼說呢!我們說‘壹字還沒一劃’。”客人說:“這是什麼話!‘一’字不就只有那麼一劃麼?”我寫給客人看:“是此‘壹’,非彼‘一’也。”客人一看,啞然失笑。
● 榴槤
假如您沒有嘗過老南洋家傳的榴槤粿,只是生吃過榴槤的果肉,您就無法完整體味南洋人對果中之王榴槤的那種欲舍還留的留連之意。
馬來語durian,南洋華人譯為“榴連(槤)”已有百年曆史。近來,由於跟進大陸中文,該果名經過人為“規範”,“改正”成“官方”版的“榴蓮”了。
馬來語duri是棘刺,durian是多刺者的意思,因果皮帶刺,故名。先輩將之音譯作雙聲詞“留連”,繼而為標明其屬性而加上部首,成為“榴槤”。這同寶石譯名“瑠璃”類似,雙聲之餘,注重部首一致,使人一望即知為一譯音整體,不至於拆開兩個字來分析意義。“榴蓮”則不然,兩字部首排列不一致,不曾見過這種熱帶水果的人,首先聯想到的概念是榴花和蓮花的合併。可能還有人聯想到手榴彈,那倒也有些形似。
既然是音譯,作“蓮”或“槤”字,本來也無所謂對錯吧?比如椰子樹的“椰”字,現在的規範寫法是“椰”,似乎沒有異議。其實,該名也曾經過“𦳃”/“椰”混用的發展歷程。
唐朝武則天時代的義淨法師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記敘裸人國海岸上“但見𦳃子樹檳榔林森然可愛”一段文字中,就用了艸頭的“𦳃”字。同樣是武則天時代的實叉難陀法師,他翻譯的《華嚴經》中則作“椰子樹”,經文說:
如海島中生椰子樹,根莖枝葉及以華果,一切眾生恆取受用,無時暫歇。菩薩摩訶薩菩提心樹亦復如是,始從發起悲願之心,乃至成佛、正法住世,常時利益一切世間,無有間歇。
由此可見,在女帝武則天的時代,艸頭𦳃子和木旁椰子並行,與今天“榴槤”/“榴蓮”的情況相仿。
然而時至今日,還會有誰記得艸頭𦳃子呢?它早已被歷史淘汰啦。
或許您認為,只要部首一致就行,那乾脆規範作“蒥蓮”吧?
孩子,別傻了!沒用的。相信我:任爾花樣百出,管他人事變遷,到頭來,兜兜轉轉,留連不去的,一準是本地風光的現成“榴槤”!
● 紅毛榴槤
在我們這個世界,不論吃什麼,都要適量。榴槤性熱,不宜多食。紅毛榴槤雖是番荔枝的近親,但番荔枝性溫,而紅毛榴槤性寒,所以吃紅毛榴槤,也不宜過量的。紅毛榴槤就是馬來語所謂的durian belanda,意思是荷蘭榴槤。紅毛是指荷蘭。
馬來人有句成語“如荷蘭人求地”(seperti Belanda minta tanah),是比喻得寸進尺的意思。清朝人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紀錄了一則〈紅毛氈〉的故事: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貿易。邊帥見其眾,不聽登岸。紅毛人固請:“但賜一氈之地,足矣。”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其人置氈岸上,僅容二人;扯之,容四五人;且扯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數百人矣。短刃併發,出於不意,被掠數里而去。
故事中的紅毛人就是荷蘭人。他們從開始的要求一氈之地,到後來的掠奪數里之地,不正是馬來成語的生動註腳麼?
● 紅夷大礮
紅毛既指荷蘭人,或許您猜測明朝“紅夷大炮”一名中的紅夷也是荷蘭人。對不?
對不起,您猜錯了!
紅夷是佛郎機人。“佛郎機”是16世紀波斯王朝對葡萄牙人的稱謂,該名稱經印度胡茶辣(Gujarat)客商轉手,傳入伊斯蘭商港馬六甲,變成馬來語的Peringgi,仍指葡萄牙人。印度的德祿固語作p(h)iraṅgi,表示大炮的意思;淡米爾語作piraṅki,指槍炮,也就是洋槍洋炮的意思。至此,“紅夷大炮”一稱的來歷,昭然若揭。這是一般彼此抄襲的書籍所無法告知您的歷史事實。
葡萄牙人將天主教傳入馬六甲。馬來穆斯林跟隨阿拉伯人的習慣,稱耶教徒為Nasrani,字面上是“拿撒勒人”的意思,因為耶穌是以色列拿撒勒(Nazareth)人的緣故。馬來語常將Nasrani簡化作Serani,如將基督徒受洗之水稱為air Serani。馬來語更將葡裔和葡萄牙混血兒稱為Serani。有趣的是,教堂鐘樓的鐘,馬來語稱之loceng,卻是從閩南語“樓鍾”借過去的。
● 十千百千問
記得念小學時,常唱〈每事問〉:
那時,有一位粵籍的何姓老師,講課時用語異常簡截,極富個人特色,更有一句口頭禪:“懂麼?”倘若學生們沒有反應,何先生會加上一句:“不懂,要問!”若有學生回答“不懂”,何先生會重新加以解釋。有時候,學生們回答:“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呢?呵呵,那表示學生們連自己究竟懂不懂也不知道!
近年來,有朋自遠方來,接二連三,發現大馬華人有時候把“一萬”說成“十千”,把“十萬”說成“一百千”。遠朋聞所未聞,當下斷言大馬華語這種“十千”“百千”的說法並非正宗的中文,毫無疑問,完全是受了英文甚至馬來文影響的結果云云。
啊,親愛的朋友,切勿數典忘祖,大驚小怪!文化的源遠流長與來龍去脈,您做過調研麼?南洋華人以方言自稱“唐人”,我們就專引唐朝史料吧。《舊唐書·唐憲宗本紀》雲:“國家舊章,依品制俸,官一品月俸三十千。”《舊唐書·黃巢傳》雲:“穀食騰踴,米鬥三十千。”《舊唐書·杜佑傳》雲:“賜絹五百匹,錢五百千。”這幾句文字應該不算難懂吧?敢問朋友:唐人官方文書是英文乎?
再引佛門的用例。《大通方廣懺悔滅罪莊嚴成佛經》列出的未來佛名中有“南無十千光明莊嚴佛”。《廣大寶樓閣善住秘密陀羅尼經》雲:“若誦七百千遍,即了過去,知宿命事。若誦八百千遍,即得寶印三摩地。若誦九百千遍,得一切菩薩神變加持。若誦十百千遍,得一切如來灌頂佛地,與一切如來同會。如是倍增,而獲無量殊勝功德。”這兩部佛經,當前仍在流通結緣,不算罕見。此外,宋朝佛國禪師《文殊指南圖贊》有“十千童子樂無涯,河渚沙中共戲沙”這麼可愛的詩句(附圖)。敢問朋友:此英文乎?馬來文乎?
這也許就是為什麼《論語》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後面,緊接著便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的緣故吧!(明日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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