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哪裡來呢?”那年,甫滿3歲的阿彤好奇地打探。我弓背向前,用右食指謹慎地把她的長瀏海向左撥開,輕輕彈下那圓潤的鼻頭,軌道火車般輾過豐腴的唇,順序而下微微托起圓弧形下巴,那是一張平凡稚嫩的臉龐兒,如同尋常庭院中的朱槿。
傳說中所有的嬰孩都是從百花橋過來的。每個女人都擁有一座花圃,花圃裡住著花匠,花匠要時常修花除草,花圃才會開出妍麗的花朵,白色花是男孩,紅色花是女孩,男孩女孩乘坐龍舟從幾世的光年破浪而來,最終停泊在女人的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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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彤滿意地笑了,明淨的眼眸眯成細長的河,我刻意模仿她的樣子,也笑了,眯成另一條河。
早年,西側院內的金鳥赫蕉養殖得當,像所有被細心護養的女人那樣,生育旺盛,終年開花,花序下垂,互生排列,左右對稱,花形宛如鳥喙,花姿豔麗,中間硃紅,尾端鑲金,花色矜貴。
黃腹花蜜鳥來過,子房被親吻,你如期而至送來兩朵紅花。
不久白蘭花開了,男嬰逗留過,把穹宇染成一片腥紅,匆匆地離開了。我和阿彤的父親說再要一個男孩好嗎?讓男孩在週末陪他打理花圃,幫他更換金魚缸的水和家裡偶爾燒壞的燈泡。
春暖花開的季節漸行漸遠,旋踵之間我已然是即將踱入中年的女人。
橫樑上的風鈴叮鈴作響,知曉起風了。10月的半島邁入季風交替期,風從各個方向而來,金鳥赫蕉在順逆不定的風向中唰啦唰啦搖曳,仿若自然亂象中的女人花,有些弱不禁風。白蘭花的花期已過,長橢圓形的老葉逐一脫落,乾枯葉子兩面的網脈很明顯。
那是我初次意識到生男孩的念想瀕臨幻滅。
隔壁家的母狗蒼老得眼睛也迷濛了,時常匍匐在緬梔樹下打盹。想起以前在舊居飼養過一隻非純正血統的狼犬,身段嫵媚,水靈大圓眼睛很漂亮,長毛濃密又柔軟,毛色烏黑亮麗,那尾巴也標緻,好似一柄毛茸茸的狐狸塵尾,惹人伸手去撫觸。
這狼犬因子宮蓄膿,苟延殘喘,後來幾經折騰終離世。
隔了二十幾年它那一臉求助迷茫的神情瞬間翻回眼前,我惶惶然把眼眸合上,眼前淹沒成闃黑的潭,瀰瀰中恍若看見花圃被挖空後殘留漫山遍野的窟窿。
赤道半島四季如夏,曾以為秋天是不會降臨的。當女人躑躅來到不可逆轉的更年期,我相信秋天已悄然靠攏。我聽聞許多關於更年期的前兆症狀,例如月事紊亂、熱潮紅等,幾乎與生活狀態有莫大關係,而慢性病、精神壓力等容易導致女性生理功能衰退,而使更年期提前報到。
午後灼耀的光直透眼皮子,我感覺眼球微微晃動又似在顫抖,小抱枕溼了一大片,沙發被靠出一身冷汗,臉色蒼白得像冰。我近年因經血過多而有嚴重貧血的困擾,想到隔天一大早要赴一場和婦科醫生的預約,於是提醒自己晚餐過後便要禁食。
這樣的等待似乎特別漫長而殘虐,每每想到要處理與你有關的事,我便有些焦慮。
這是一場病變。
刮宮手術才用了十幾分鍾,麻醉也僅僅半小時。40歲以後,像這樣的刮宮手術已進行過三次,彷彿花界經歷三次浩劫,看似叛變。醫生在你身上肆意搜刮,儼如在蒐集你叛變的證據;病理報告出來後,你的罪狀終於被判下,是“子宮內膜增生症”(Endometrial Hyperplasia)。醫生嚴肅地宣讀你的控狀,子宮切除是所有方法失敗後,唯一與最終的刑罰,也是救贖。
刑罰被允許延緩執行,你暫時被保留下來。
即便如此,我好像聽見你委屈而撕心裂肺的訴求,不甘地尋找那個讓你身陷囹圄的罪魁禍首。為了你的事,我固然悲從中來,涕淚交零,我無不彷徨而焦灼,和你一樣渴求真相。
在最後一次刮宮手術之後,經我的同意,醫生在你身上置放激素投藥系統,T字形的架構,設計簡巧,體積約30毫米,垂直棒有細絲線,倒掛時似若船錨,拋在潭底可使子宮頸粘液變濃稠,而使子宮內膜變薄,在船錨的另一端,彷彿緊緊牽絆著你承載的所有負重致遠的信念。
於是船錨似乎在維繫著你的魂魄,滿足你生存與存在的慾望,同時抑制其他舟楫靠岸。在歲月的河流裡逆水行舟,你顯然自顧不暇,關於我渴望生男孩的事已無能為力。於是那些生男孩的念想宣告徹底破滅,我終究接受我們家男孩的位置註定空缺的事實。
有時,我甚至懷疑是我的疏忽而讓你逐步陷入這病疫之中,是無知與無心之過致使你要經歷和承受這世間極至的創傷,我沒能好好地保護這麼親密的你。而關於女性病威脅的防疫,也許我做得不足,也許不是,也許追根究底是你天生體質虛弱,一切與我毫無干係。
於是,我們對彼此抱怨。壓力的逼迫造成互相歸咎和譴責,猶若宇宙兩顆恆星的內在引力坍塌之後形成的黑洞,然後互相碰撞、吞噬。
從醫院回來後,陽光逐漸被擋在地球背面,夜一點點墮落,我像枯萎瀕危的紅色花般隱入更深沉的幽綠森林中。樹與樹的黑影悉悉索索在搖晃,神秘的雜色花恣意出沒,原始森林裡的野獸蟲蟻伺機從各自的洞穴溜出來作祟;黧黑的大頭蟻迤邐著幾公里的悲傷,沿著詭異的枯枝逐步攀高,野火般蔓延過來,它們交頭接耳像在嘀咕什麼,好像說不知曉多少世的冤業以至於要承擔現世的輪迴苦噩,它們還說夭折的嬰靈陰魂不散回來復仇。
像每次從醫院回來後那樣,滅燈後倒在白色枕頭輾轉翻覆,身旁的男人早已睡熟,我被迫獨自面對與你的對話,面對你我偶爾死寂的緘默與漫漫長夜的陰森可怖。也許真的害怕深夜夢迴時找不到光的出口,黑遮幕沒拉嚴,刻意留一段蕾絲紗簾的空白,我時而閤眼,時而睜眼直盯著落地大玻璃窗外,我祈望是第一個見到熹微晨光的女人。
可是事實是在你接二連三被刮削掏淨後,我越來越相信你快支撐不住,好像只是要我放手便可全身而退。
“把它拿掉吧。”
他們和醫生說的話都一樣,他們說我已然不需要你,說你當前無所作為,說把你捨棄後我受到的威脅相對減少。他們說得太多了。我的人生因你而更完整,你曾贈送給我的那些美麗的花朵,我一直當絕世瑰寶來呵護;是你讓那些來自光年的孩子脫離輪迴的漂泊,你是救贖的子房,他們卻說你是崩壞的叛徒。他們真的在意你嗎?
然後我亦不斷地反思,過去我真的在意你嗎?
至少現下我是在意的。花已然綻放,子房履行它的任務,最終因無法對抗地心引力而從樹上噗通墜落,似乎自然定律的宿命,而宿命是不可預知的定數。我相信身體的每個部位血脈相連,牽動著其他部位的安危,而有你必須存在的意義,好像女人的子宮被移走後,身體騰出一個空缺,像那朵過早凋零的白蘭花留下的空缺那樣,我不曉得如何去填補。
從你病變出事衍化到如今看似僅剩一步之遙,可是有些生命的區域是這輩子都不想跨越的,那仿若深潭底一個神秘幽洞,因恆久被黑暗盤踞,是連影子都無法降落的地方。
空缺是像花圃的窟窿,潭底的幽洞,森林的洞穴,抑或宇宙的黑洞嗎?然而到了暗夜,魍魎鬼魅彷彿從這些洞窟傾巢而出,在隔著白紗的玻璃窗外盤桓。
和許多平凡的女人一樣,我恐懼未知,畏怯改變,更害怕失去。
人總是如是,恆常被內心的執念束縛以至無法及時超脫,看似病態的障礙,或怨念。
這儼若一場漫長艱難的戰役,因無法閃避,於是竭力迎擊。為了你,我願暫停埋怨,甚至以最謙卑的姿態去終止對身體的輕視與踐踏,嘗試從容面對在病疫裡的孤單、猜疑與憤怒。我學習用心去感受土地和陽光的溫度,期望收穫祝願與光明,如同在等待一場春華秋實。
我曾堅信病情還沒抵達無法挽回的遠方,不必急於求成,於是戰戰兢兢地對抗、防守與拖延。然而周圍充斥著許多流言,致使我惶惑而不知該不該在你的書狀上畫押;倘若某天,那時你的命運終究要落在顫抖的筆尖,可我哪來的本領要你把去留的決定全權託付?
我想知道那些失去子宮的女人是否可以穿越潭底的幽洞。
我想到LH。那年過了芒種,百花開始凋謝,剛剛送別花神,LH就出事了,是末期子宮癌,她聽取醫生的建議,幾天後把子宮切除。可還是來不及了,等不到下年春分,LH走了,走時才53歲。我想到CW,一個39歲的未婚女子,比LH走得更倉促。
於是我懷疑世間的救贖是否都來得及,興許時光會有答案,但我已迫不及待。
我努力地搜索所有答案的可能性。思維如同漫無目的的流浪,從平直至曲折,從雅正端莊至顛倒失序,從靠近至遙遠,清晰至迷濛,溫暖至寒冷。我變得格外警覺。我開始觀察和監視身體出現的每個新細節,鉅細靡遺,絕不放過任何線索。而思維被過度縱容後漸漸變得狂野,我即無法抑制也無法更透徹地思考,甚至逐步被反噬,幾乎快離開自己。
我已不太記得後來如何從思維失控中痊癒,彷彿一段被蓄意留白處理的記憶。
幾年過去,你我相安無事。
直到最近,墨紅的雲朵意外地印染我的白裙,猶若夏季早晨的火燒雲,隱約嗅出侵襲性的氣味,異常潮溼,氣氛詭譎,而你好像是建築在我身體裡,一棟紅漆突然剝落的老房子。在斑駁的天光中,我被威懾住了。
醫生催促我到醫院複診。
可是,這次我決定冒險帶你逆走。
在赤道半島被過度強烈的直射光灼痛後,輾轉來到秋末初冬的北國,氣溫雖轉涼,還能感覺土地的微溫,太陽顯然未曾遠離。午後不見雲舒捲,在古樸湖畔默坐,湖畔銀杏還黃,湖水澄明,湖中漂著半浮半沉的落葉,看似被錯開般。從水面上看,錯覺湖的深度比實際淺些,看到同一束陽光折射時,光線進入另一種介質中,在交界處發生變化與偏折,記得在年少的物理課本讀過光的折射規律,光路是可逆的。
都說世事無常,而事實與幻象似乎總在順逆之間瞬息切換,人的視角終歸無法把天下萬物窺視清透,其實我都知道。
後來,我在屈曲幽邃散步,見紅楓遍野,知曉因氣候轉換造成植物細胞突變,並引發生理功能衰退,而楓葉變紅的事實是為了延長在樹上的逗留,彷彿脫離樹身前最後的掙扎求存,而在天地間飄落那刻想必已問心無愧。我隨路人俯身逐一撿拾樹下凋落的楓葉,帶回去夾藏在書頁裡紀念,忽地抬頭,見斜射的陽光沿著直線傳播並穿越葉葉之間的罅隙。
在這片初冬的光影交錯底下,我突然肅穆起來,枯立著沐浴在光熱中,無有恐怖,無半點畏縮,凝眸睇望,和天宇的清明對視良久。
一個月的出走時光或許足夠沉澱到潭底去勘探。
我去醫院複診了。
記得那個出遠門回來後的週末清晨,在雜草叢生的西側院,阿彤在幫忙修除花草,手心溢出泥土溼潤和花草青澀的馨香。我倚在柚木靠背椅上,凝望著她的身影,來年立夏後她便滿16歲,花季少女般美好。曉風中,陡然想起曾給她講過的百花橋的故事,還有記憶中明澈的河流。
還有,人世間在各自的河流中行進的萬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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