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公还健在吗?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1991年,我阿公离世,那年我中五,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的一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看着他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不明白为何已如此虚弱,无法言语、无法动弹、无法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病人不能躺在自己熟悉温暖的床上,在生命的最终,反而必须在硬邦邦,只铺上草席的地板上度过日与夜,加重身体的不适。后来才被告知原来临终之人是不能躺在床上的,甚至不能靠近他,以免他命终之时会吸掉我们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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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公魂归天国前的那一段日子,我都没能趋前问候:阿公,你还好吗?
他就躺在那儿,生命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流失直至冰冷、僵硬、停止。
阿公从中国远渡重洋来到马来西亚,白手起家,开枝散叶,育有三男三女,主要经营渔业和杂货生意。记忆中,阿公永远是一身的白衣黑裤,那仿佛就是他的“注册商标”,始终如一。平时居家就着白色背心,外出或特殊日子再加上一件白衬衫以及永远不变的黑色西装裤加腰带。晚年病重,不得已才放弃陪伴他大半辈子的西装裤。
我永远不会忘记阿公的西装裤。小时候上学的零用钱都是从阿公西装裤口袋掏出来的。
“阿公,我要上学了。”
阿公默不作声,只是用手指了指他的口袋,示意我自己拿。那时候他老人家已四肢乏力,时常叫我帮他拿黑色小丸子的药,帮他套上白衬衫和扣纽扣。小时懵懂无知,只觉得阿公深深的西装口袋里藏了很多宝物,小手伸进去像在打捞深海的宝藏,只知拿到宝物的快乐,却从没想过阿公行动不便的悲戚与苦涩。
印象中,从没见过阿公开怀大笑,也许南来的拼搏与艰苦,让他必须咬紧牙关以支撑整个家族。笑,已然成为一种奢侈。他是沉默的、严谨的、却也是慈爱的。时间的河潺潺流过,也许它带走了某些记忆,但更多的是深嵌在脑海深处,无法忘怀的情感与曾经的连结互动。记得有一次,阿公还健康时,套上他的白衬衫,叫我随他去英保良(Emporium,以前的购物商场)买东西,他说他老花,看不清标价,要我帮帮眼。到了商场,他指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摆设品,让我选一样。千挑万选之后,我终于选了个塑料吉他形状可插花用的摆设。当时并没多想,只是后来才感觉阿公也许是想犒赏我在学习上的杰出表现吧!
引以为荣的凸峰鼻
每年,我们家族的其中一个大日子莫过于阿公的生日。当天,长辈们会准备丰盛的大餐,姑姑、姑丈、表兄弟姐妹们都到齐一起欢度每年殷切期盼的日子。每一年,我们晚辈都会筹划买蛋糕为阿公庆生。阿公虽严肃,但只要我们一说:“阿公,吹蜡烛了”,他绝不扭扭捏捏,总是会配合地从他专属的沙发缓缓起身,套上白衬衫,挺直腰杆,立于蛋糕前,内外孙分散左右两边为他高唱生日快乐。阿公只是微微地笑,浅浅的笑意含蓄地映出对家人的爱。看着烛光摇曳的蛋糕,又环视身边天真烂漫的孙儿孙女,虽不发一语,却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喜悦与安慰,儿孙满堂啊!
家族祖籍福建诏安,在祖屋附近的诏安会馆是我儿时常去的地方,阿公曾任会馆财政,在会馆其中一面墙上,他的照片高高挂起。每次去到那里,我总是伫立于相前,仰头望着一头银白发,一身白衣的阿公,像一束耀眼的白光,照进我心灵深处,化成无尽的敬意与自豪。
旧家老屋,沙发上、躺椅上、帆布床上,白光与黑影交织重叠。我似乎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正气凛然的阿公;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阿公;在帆布床上沉沉睡去的阿公,我的视线忽然模糊了,已分不清黑与白。
“妈,我的鼻梁上为什么有凸出来的?”
儿子满腹狐疑,不解的问。
“那是遗传基因,我阿公的鼻子就是这样的,你要引以为荣,这是家族独有的特征,妈管它叫凸峰鼻。”
我有高挺的鼻梁,但没遗传到阿公的凸峰,儿子却得到真传。纵使相隔千山万水,遗传基因的脉络却紧紧相连,不因时间空间的阻隔而断裂、断续。血脉相连写出一个爱,一种永不断去的情相系。
阿公于我,眼中看到的虽是单调的黑白,但心中绽放的却是绚丽多彩的祖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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