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夜晚,老人坐在窗前仰望廣漠藍空。一顆流星劃過,墜落在黑暗之中。他低下頭,看著前面兩條路:一條陽光普照,鮮花盛開。一條陰暗潮溼,蛇蠍遍地。突然發現自己正步行在第二條路上。他大驚,絕望大喊:“回來吧,我的青春,讓我重新選擇我的路。”這一喊,把自己弄醒了。大喜,原來是夢。他不是老人,他還年輕,夢中走錯路,陷入困局,醒來就是重來,前路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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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綠原的《繞指集》讀到此故事,法國作家讓·波爾·裡希特撰寫,志在說教。我腦海中跑出幾幕小學情景,老師帶著藤鞭,但無阻學生喧囂和蹦跳。又想起幹浄白衣藍褲,總在放學時看到一二處汙漬。沒有珍惜光陰的概念,雖然功課應付自如,底子卻是好玩放任。綠原說“作者故意把它只寫成一個夢,以便給主人公留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淺白道理。幾十年寒暑,活得如何,心中早有賬本。裡希特的小故事,上年紀者讀來只有青春不再的無可奈何。路好路壞,皆是過去。年輕人有夢,年長的人不曾破例,認老時候,夢更多更頻,進入裡希特所敘述的夢境不無可能。不管途中有沒有絕望高喊,醒來獨坐窗前仰望廣漠藍空,感嘆一句,歲月不可能回頭了。
魯迅有一篇題為〈立論〉的散文,說有孩子出世,辦滿月宴,有客人說孩子將來發財,得到主家感謝。又有客人說孩子將來升官,也得到主家恭維。卻有一客人說孩子將來會死,引起眾怒,被痛打一頓。口不擇言不遭人喜,社交場合有本身約定俗成的準則。與其說人類熱愛謊言勝過熱愛真理,不如說一般人怕老、怕病、怕死,忌諱不吉利唇舌。
人人希望長壽、健康、樣貌永駐,沒有人願意目睹身體退化,不過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防老、抗老,保持青春心態,不過是人生過程中的美學調劑,拉鋸一陣,最終理解人在宇宙間渺小如塵埃,地球不因我們出現才開始轉動,也不因我們老去放慢轉動速度,懂得拿捏就是藝術。“藝術”是綠原所用詞彙,我借來一用。
不必擔心無所事事
“使臣捕獸逐麋,已老矣。使臣坐策國事,尚少也。”這是《鬻子》中鬻熊自我介紹。他在周文王面前辯護自己在獵場雖然無法像年輕人一樣英姿凜凜,但是獻策助國,90歲的他不言輸不認老。古今中外,寧在職場上病故的人不少,戰國名將廉頗的例子家喻戶曉。他年老不忘戰場,無奈趙王拒絕,鬱鬱而終。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批評者有其立足點,生老病死是常態。雖然有一些人在體質或心理比同齡人強大,但是從亮麗舞臺退場是遲早事,堅持不老只會增加被羞辱的風險。
1950年10月周作人寫信給康嗣群,說他託友人方紀生找書畫大家陸和九,刻自己筆名壽遐一印,不料誤刻成遐壽。方紀生擬請陸和九重刻,但周作人覺得篆文有意思,既已刻好,乾脆配合篆刻,改自己筆名。壽遐或遐壽,皆高齡之意。當時周作人65歲,他在1948年已自稱“壽遐老人”,早已認老,筆名刻錯,小事一樁,順其自然,更見韻味。
鄭板橋留有“難得糊塗”四字讓人喜歡。所謂糊塗,實則清醒,那是回應擾攘社會的策略。利害關係此起彼伏,亂世之時更要掌握分寸,進退拿捏考驗個人智慧。人情若不練達,天天如履薄冰,身陷險地或不知。糊塗的清醒或清醒的糊塗,不過是為自己尋找安寧之地,不害人,走走小我路線,要求不高,不應苛責。難得糊塗,充斥著濃濃的自省成分,鄭板橋寫下來,提醒自己天天反思。過去既然是自己走過來的,未來當然也要自己走去。少點得失心,也要為“不做名人而奮鬥”,這是巴金晚年寫信給冰心時說的話。
3年疫情期間,我大半時間在看書,疫情過後,給書本的時間不減。翻書之餘,讀不少作家涉及退休或晚年生活。“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近識峨眉老,知予懶是真。”這是杜甫名句,詩人早就告訴我們不必擔心無所事事,自在的生活不是人人享有。“感謝造化給予了我多餘的歲月和家國的安寧,我可以除了照顧我自己的內心以外,不必再追求什麼身外的東西,於是讀書變成了漫步山陰道上,隨處都可留連了,這回才真的懂了於不求甚解之中,每有會意的樂趣。”我讀書不忘尋章摘句,鶴西在《初冬的朝顏》提及退休10年的生活,這是上了年紀的人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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