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地球氣溫的年年升高,我從關西的京都看完了紅楓如火的秋光,就踏上了北陸的田野。想想那⼉本是日本開始落雪的季節了。四十年前的十月卅日,我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大坂,我所就讀的大學在市郊的山上,一覺醒來,窗外的山野變成了雪的世界,川端康成的《雪國》一開始描寫的景象就在眼前。這一次的返日,也是踐友人之約,重回四十年前負笈的紀念之行。旅途所見,氣候是潮溼的,氣溫反差較大,乍寒還暖。
十一月十八日下午,突然收到一位內地友人轉來的快訊,日本創價學會發佈消息:著名的國際和平活動家,原日本公明黨創始人、國際創價學會會長池田大作先生逝世,享年95 歲。我不敢置信,立即致電詢問創價學會的友人,不到五分鐘這條令人痛心的消息即得到證實。在互聯⽹時代,這條訃報立即傳遍了全世界。我在大學時代就知道池田大作先生的大名,池田大作先生的名字經常出現在中國一份最受知識分子歡迎的報紙《參考消息》上。他幾十年如一日不懈地推動日中邦交正常化、推動中日兩國青年的文化、教育交流,可謂廣為人知的國際友人。他的去世,勾起了很多人對往事的回憶,民間自媒體上有不少悼念文章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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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一算,這一天離池田先生的生日——2024 年元月2 日只有45 天左右,以中國的算法應是97 歲。海外及香港的幾家報刊向我約稿,我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有太多的回憶,不知從何處下筆。
眾所周知,池田大作先生畢生致力於反戰、反核,為推動世界和平嘔心瀝血、不辭辛勞。他對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深惡痛絕,因此遭受到日本右翼的圍攻。時至今日,仍不時有日本右翼團體跑到創價學會總部門前咒罵、騷擾。改革開放以後,他又主張日中兩國世世代代要友好下去,教育、文化、藝術的交流是中日和平相處的源動力。
七十年代中期,中國第一批赴日留學生就是池田大作先生作為他們的“身元保證人”,擔保到創價大學留學的。這是之後中國赴日留學蔚成風潮的“首發者”。推開這扇大門的第一人是中國總理周恩來,他親自挑選了六位留學生,而打開日本大學之門的,則是池田大作先生。八年之後的1983年10月,我也成為中國留學生的一員赴日留學。當年的11月中,胡耀邦訪日,與池田先生握手言歡。1974年池田先生第一次訪華,那時兩國還沒有航班對渡,他是從香港坐火車抵達深圳再轉車去廣州,然後轉飛北京的。首先開啟的是對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高校的訪問,他向中國的大學贈送了很多的英日文書籍和醫療器械。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嚴家炎先生有一次與香港國際創價學會理事長李剛壽先生見面時曾提及:文革接近尾聲時,大學組織老師們去學校醫院做體檢,拍X光檢查的時候,校醫特別介紹,這臺最新型的儀器是日本友人池田大作先生送的。嚴家炎先生開玩笑地對我們說:池田先生真是我們中國人的“知心”朋友!
1974年12月池田先生第二次訪華時,周恩來總理抱病在醫院病房裡會見了池田先生伉儷,廖承志會長陪同他們參加了這個特別的會見。總理說:中日應當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池田先生正當壯年,我把這個擔子交給你,幫助中國和日本朋友們友好,尤其是兩國青年都是未來的主人(大意)。周總理的這份囑託,池田先生牢記在心。周總理逝世後,他與創大的第一批中國留學生在校園裡栽種了“周櫻”“周夫婦櫻”。此後,每年櫻花開放時節,都有一批批的中國留學生、訪客和日本的大學生們在這裡舉行活動。
池田大作先生連續訪華十次,又先後會見了鄧小平、胡耀邦、鄧穎超、李先念、華國鋒、江澤民、胡錦濤等國家領導人。正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致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的唁電中指出:池田大作先生是日本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唁電高度評價了他長期以來為推動中日友好事業作出的“重要的貢獻”。適如唁電所指出的那樣,池田大作先生是深孚眾望的日本友好人士,在日本創價學會機關報《聖教新聞》發表的各國政要及友好人士、學者致哀的唁文中,最多的是來自中國朝野的各界人士。
前二天,我忽然接到馬來西亞藝文界友好的來信,命我為馬來西亞的讀者寫一篇紀念文章。為難之際,忽然翻檢出一張不算太老的老照片。這是2006 年我在創價大學演講廳觀賞中國京劇院赴日公演新編《三國志》京劇專場之後、也是池田大作先生與我睽目多年之後,在東京創大校園中再次重逢時的照片。
2006年6月中旬,創價大學邀請廣東省韶關學院院長魏中林教授一行去創價大學訪問交流。魏院長出身名門蘇州大學中文系,他的博士生指導教授是著名古典文學家錢仲聯教授。錢老畢生執教高等院校,桃李滿天下,他與饒公宗頤也是惺惺相惜的摯友。
魏院長未調任韶關學院之前就與我相識,他任暨南大學文學院長時,是暨大副校長饒芃子的得力助手。魏院長請我去講學時,我正在參與池田大作會長與饒公的對話集《文化藝術之旅》的主持和編輯工作,承二位長者錯愛和提攜,結集成書時變成了三人合論的鼎談者。那時,魏院長已讀過前面的一些篇章。於是,他希望我能介紹韶關學院與池田先生創立的創價大學結成友好學校,藉此提升學院與國際先進院校的學術合作交流關係。經斡旋兩校開始交往,魏院長也呈報上級部門獲得了批准。赴日訪問之時,創大校方也邀請了我忝列一行之驥尾。
從1995 年到2006 年十年間,我曾有機會多次親近池田大作先生,大多在香港、東京、大阪等地,面聆他的舌吐蓮花、妙語橫生的教誨,如坐春風帳下。時隔多年,期間也曾陪同內地與香港學界赴日參加活動,但多沒機會拜見池田先生。彼時,他年事已高,已近八十歲高齡。雖然已經減少外事活動及學會的工作,但我仍然時常收到他孜孜不倦地寫作的長篇小說《新•人間革命》系列,或兩年出三本,或一年出一本,這本馬拉松式的長篇小說創作長跑,乃天地圖書成立以來所編輯出版的一個最為浩繁的單名長篇系列,寫作時間跨度自1995年出第一卷至2020年最終卷的第30 卷下冊為止,共二十五年的時間。中譯本與日文原著幾乎同步出版。我有幸擔任本書的主編,從第一卷到最後的終卷下冊,煌煌三十一冊,每一冊的封底文字都由鄙人親自撰寫。所以說,那一年陪魏院長一行訪日,我心裡很忐忑,真的不知道魏院長他們是否有會見的機會。
2006 年6 月17 日下午,創價大學負責接待的教授突然傳來一個好消息:中國京劇院應日本東京民主音樂協會的邀請,將來日公演新編京劇《三國志》。東京民主音樂協會是池田大作先生創立的日本最大的私立音樂機構,簡稱“民音”。每年安排有各種大小音樂會或各國、多民族音樂交流以及到日本各地巡迴表演等活動。“民音”與中國文化部長期合作,每年都會派出雜技、京劇、木偶、舞劇、歌唱家們到日本公演。這種友好關係的紐結,聽說是由時任中國文化部部長、著名作家王蒙先生促成的。中國京劇院這一次派出強大的陣容在日本各地公演了兩個月,受到日本觀眾的熱烈讚賞。6月18日晚,該團又特地安排到創價大學舉行一場特別公演,邀請中國京劇院的“名譽藝術顧問”池田大作先生及其夫人前來觀賞這場表演。池田大作先生年輕時代就非常喜歡閱讀《三國演義》(日文譯作《三國志》)、《水滸傳》,在他與金庸先生的對談集《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一書中就曾娓娓道來。同時,他晚年又酷愛京劇。
我們有幸受邀去觀摩了這場精彩的演出。座無虛席的觀眾掌聲不絕,演出結束時,池田先生與夫人池田香峰子女士站起來向演員們高舉雙手致意,祝賀演出成功。演員們也謝幕不斷,觀眾不願離席,掌聲一次次地響起,那種熱烈的氣氛令我深受感染。
演出結束之後,池田大作先生與夫人分別接見了中日友好協會代表團、韓國東新大學的李鈞範總長一行和魏院長率領的廣東韶關學院代表團,翻譯逐一介紹代表團成員後,來到我面前時,池田先生說,這位孫先生就不用介紹了,他是我們的家人。說完,開心地用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這一瞬間就定格在這幅照片上。隨後,他拉著我的手,幽默的與我開玩笑,惹得身邊的創價大學校長、他的翻譯及一眾日本朋友們哈哈大笑,全然是一副親密無間、藹然長者的慈愛之情。事後想起來,我才覺悟到他之所以受到那麼多日本民眾的和海外學人的愛戴與讚歎,就在於他一貫以誠待人,毫無架子,無論貴賤,都一見如故,彬彬有禮。這大概就是他的人格魅力之所在。
翌日,我看到了日文創價學會的機關報《聖教新聞》上刊載的池田先生與我們的合影。圖文說明特地指出:合影時大家正襟危坐,而池田先生數度緊握著魏中林院長的左手,攝影師捕捉到這一特別的鏡頭,留下了別具一格的紀念照片。真是機緣所在啊!
轉眼十七年,彈指一揮間。2023 年11 月18 日是一個令人哀傷的日子,一日間我同時喪失了二位師長。一位是池田大作“先生”(日語的先生即中文的老師之稱謂),另一位則是“平生風範兼師友”的文學評論家鄭仲兵先生。
自2006 年6 月18 日這次最後的握手之後,我再也沒機會與池田先生重逢,一直到他以95 歲高齡辭世。今年四月初我帶浙江嘉興電視臺攝製組去日本,為明年的“百年大師金庸”拍攝紀錄片取材,也曾重訪創價大學的校園,還拜託學會領導向池田先生致意,祈祝他健康長壽。每年十二月初我總會收到池田先生髮來的賀年卡,更時不時還會收到他寄來的新出的個人攝影作品集,每一次都從心裡充滿大歡喜!
與池田先生結緣之後,他介紹了許多日本和異國朋友、作家與我相識。我也因此認識了許多香港、臺灣、菲律賓、美國等地的創價學會會員,尤其是馬來西亞創價學會(SGM)的會員朋友們。2004年,應柯騰芳前理事長及現今的許錫輝理事長的熱情邀請,我有幸作為主講嘉賓參加了在吉隆坡舉行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會後到馬六甲、檳城等地旅遊,一路都受到各地 SGM會員的精心照顧,而國際研討會的會場設在剛揭幕不久、位於吉隆坡的創價綜合文化中心,美崙美煥。館名是饒公宗頤先生為之題額的書法,遒勁有力。更高興的是會員中有不少閩南籍鄉親,雖客居海外有幾代人卻鄉音未改。他們的開朗、熱情及信念,他們熱愛、尊敬池田會長給我留下難以忘卻的印象。想起他們此時正經歷痛失導師池田大作先生的哀傷時刻,謹在此向學會及數以萬計的 SGM的會員們致以悲愴的慰問。
在旅途中的寒夜裡聽著窗外淒厲的北風呼嘯,間中忽有大雨驟降,拍打著緊閉的窗欞。我停下筆來在燈下沉思,一次次地凝視著最後握手時池田先生言笑晏晏的神情,那朗朗的笑聲似乎又在耳畔響起,音容分明宛在。憶起驛舍的不遠處,則是魯迅的恩師藤野先生的故鄉,不禁有一份神傷,但卻有一股融和的暖流,脈脈地溫暖著我的心靈。
2023年12月6日完稿
於日本北陸旅次中
作者簡介:孫立川,福建泉州生人,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1983 年赴日留學。
1995 年獲日本京都大學文學博士學位、作家、出版工作者。
2001 年曾獲頒日本(財團法人)東洋哲學研究所“東洋哲學學術賞”等。原香港天地圖書董事、總編輯,香港《美術家》總編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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