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再東張西望,人間那有天堂?中間只隔太平洋,彼此原來一樣。上課之乎焉者,回家柴米油糖,管他將相與侯王,從古教書是匠。”林水檺老師詩詞造詣有目共睹,他家離我家近,平時見面頻繁,他記憶力不輸從前,一樣愛笑一樣健康,年年12月他生日我們聚餐。今年81歲生日宴不少學生及朋友出席,致辭時他引打油詞〈西江月〉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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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是鄭騫所作,林老師帶領我們進入有情趣有人間味的情景。鄭騫是林老師的老師,即我的太老師。無緣見他,卻印象深刻。我幾位來往密切的老師都念舊,愛講前輩老師點滴,洪天賜老師、吳天才老師、鄭良樹老師、林長眉老師如此,林老師也如此。
上個世紀60年代的臺灣讓人心中溫暖的事物不少,純樸帶來的安寧卻始終要面對物質誘惑。國民黨1949年退守臺灣,支援仰仗美國。信心被打擊以後,美國被理想化,成人間天堂。年輕人視它為軍事大國,將其經濟發展和民主自由當作現代化指標。林老師所處的臺大瀰漫著濃濃崇美氛圍。“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是流行語。
鄭騫是中文系老師,卻不乏國外生活經驗,1961年秋赴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擔任客座教授,1962至1963年在香港新亞書院擔任中文系主任,1965年至1966年在美國耶魯大學擔任客座教授。什麼地方都一樣,始終是教書匠一名。表面上是自嘲,實則是大清醒。人間沒有淨土,守在原地,心才不會野,不會亂。平時教書,間中指導學生寫論文,閒暇時寫古詩,或找他尊敬的臺靜農聊天,純樸簡單最好。
偶作打油詩詞尋開心,嬉笑怒罵,化成文字。鄭騫出生於1906年,畢業於燕京大學,先後執教於北京匯文中學、燕京大學。二戰以後任教暨南大學,1948年應臺靜農之邀受聘臺大,最後被逼安老寶島,無緣重回故土。他和其他南來學人命運相似,在亂世中經歷顛沛流離苦楚,對國破家亡有切身感受。1991年鄭騫過世林文月替他編《永嘉室雜文》。永嘉是溫州古稱,臺大教員宿舍在臺北溫州街,他多篇文章寫於此。鄭騫文筆輕淡,行文處處顯示練達和修養。筆尖偶然流露的滄桑和無奈,則讓我們看到時代的悲哀和他們的鄉愁。鄭騫在黑板抄〈西江月〉,林老師忘不了,鄭騫講“蘇辛詞”情景,林老師更忘不了。
鄭騫在課堂上掉淚
“案上數編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霽,青天好。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髮多時故人少。子云何在,應有玄經遺草。江河流日夜,何時了。”這是辛棄疾的〈感皇恩·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鄭騫愛極此詞。桌案上擺放幾卷老莊著作,想學老莊“忘言”,談何容易?梅雨走了,天氣放晴,心情好多。隱退山林丘壑,身穿輕衫,頭戴短帽,白髮增多免不了,同輩朋友越來越少。朱熹去世不久,辛棄疾略有傷感,幸運的是,朱熹留有著作。軀體不在,音容卻像江河,在朋友心中日夜奔流。
聽課學生很多,鄭騫唸到“白髮多時故人少”時,聲音突然抖動,掙扎著不讓眼淚流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課堂鴉雀無聲。一兩分鐘後,鄭騫回神,對學生說,一位朋友剛過世,一時控制不住:“莫怪,莫怪”,然後繼續講課。
我愛聽林老師講學人掌故,後來在柯慶明的《昔往的輝光》看到同樣回憶。柯慶明和林老師同屆,一樣難忘鄭騫的寂寞和多情。柯慶明也提〈西江月〉,不過卻成26字打油詩:“東西本來一樣,人間那有天堂。每日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糖。”
鄭騫有脾氣,卻也有心胸。鄧廣銘和他都是辛棄疾專家,兩人在1937年春天因為申請中華文化基金研究經費交惡,胡適是基金董事,二人都想借重他,只可惜抗戰前夕,胡適無暇處理,一疏忽引發二人糾紛。鄧廣銘在〈漫談我和胡適之先生的關係〉中提鄭騫,依然不能釋懷。鄭騫對鄧廣銘一樣沒有好感,林老師聽過其中怨氣,但是他們恩怨分明,鄭騫教“蘇辛詞”時,給學生的參考書目列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註》。二人都為辛棄疾寫過年譜,鄭騫在《永嘉室雜文》比較二書優劣時說“鄧譜資料之豐富,考證之精神,敘述之詳盡,則遠勝於拙作。”
鄭騫在課堂上掉淚,這一幕林老師記憶猶新,我聽完敘述,心也慼慼焉,間接傳遞的情感教育一樣可以淨化心靈。林老師說教書最重要是投入,我不斷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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